下午兩點三十分，三輛黑色轎車碾過坑窪的水泥路，停在長河鎮界碑前。斑駁的青銅界碑上爬滿青苔，"長河鎮"三個凹刻的大字裡積著昨夜雨後的泥水。鎮黨委副書記陸兆第一個推開車門，深灰色夾克下擺掃過車門底部的泥漬，在褲腳蹭出一道淺灰。
"沈部長路上辛苦了。"長河鎮黨委副書記陸兆伸手虛扶區委組織部長沈慧娟的胳膊，轉頭看向剛從車後座鑽出來的秦風，鏡片後的目光像秤砣般墜了墜，"秦書記的氣色比上次開視頻會時好多了，咱們鎮裡空氣養人。"
秦風剛要接話，第二輛帕薩特的車門"嘭"地撞在界碑基座上。長河鎮鎮長周振宇探出身，藏藍西褲的褲線筆直得能割紙，皮鞋尖在石碑上輕輕一磕，震落幾片附著的枯葉。"這破路該修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轉身時露出標準化的笑容，"沈部長，區裡這次給我們派了員猛將啊。"
最後一輛車裡鑽出來的常務副鎮長劉強正在係皮帶，啤酒肚把白襯衫第三顆紐扣撐得緊繃。他小跑著湊過來，帶起一陣混雜著煙味和薄荷糖的氣息："秦書記，招待所給您備了蕎麥枕，聽說您頸椎不好？"
沈慧娟抬手看了眼腕表："三點要開乾部大會，抓緊時間合個影吧。"宣傳乾事舉著單反相機小跑過來，鎮長周振宇突然伸手攔住他："等下，秦書記的黨徽歪了。"他上前半步，手指隔著西裝布料將徽章扶正，袖口掠過秦風領口時帶起淡淡的檀香味。
鎮禮堂的塑料椅背上貼著"人大代表專用"的褪色標簽，風扇吹得主席台背景板上的橫幅起起伏伏。沈慧娟念到"任命秦風同誌為長河鎮黨委書記"時，後排突然傳來椅子翻倒的巨響。
"對不住對不住！"農業辦主任貓著腰扶起椅子，後脖頸的汗漬在製服領口洇開深色痕跡。陸兆端起保溫杯喝兩口茶。周振宇側身對黨政辦主任低語："把第三排左數第五個椅子換了，腿腳不穩當。"
秦風展開講話稿，發現首頁夾著張泛黃的河道清淤驗收單，2008年的日期旁簽著周振宇的名字。"作為新兵，我要多向振宇鎮長請教。"他抬眼看向左側，周振宇正在筆記本上畫防洪堤斷麵圖。
"秦書記這話折煞我了。"周振宇合上鋼筆帽，"您可是市裡重點培養的年輕乾部，該是我們跟著您開拓新思路。"他抬手調整話筒角度，腕表表盤反射的光斑掠過台下空著的第三排座位——那是被紀委帶走的前任書記常坐的位置。
紀委書記嚴正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掏出手帕捂住嘴，指縫間漏出的尾音帶著顫："失禮了，老毛病。"泛黃的手帕角繡著"長河鎮2003年抗洪紀念"，洇開的深色水漬不知是茶水還是血絲。
鎮招待所的旋轉玻璃門映出六點十分的暮色，水晶吊燈在魚尾紋大理石地麵投下細碎光斑。鎮長周振宇解開西裝紐扣："沈部長嘗嘗這道砂鍋魚頭，用的是青龍橋水庫的胖頭魚。"
"水質檢測報告顯示總磷超標。"常務副鎮長劉強突然插話，"不過經過處理……"周振宇的湯匙"當"地磕在碗沿："劉副鎮長又犯職業病，今天隻談風月。"他舀了勺奶白魚湯淋在秦風碗裡，"秦書記在羊鎮搞的那個非遺旅遊，什麼時候給咱們鎮也把把脈？"
陸兆夾起魚眼放到秦風骨碟裡："按咱們鎮的老規矩，魚眼得給掌舵人。"瓷勺碰在碟沿的脆響中，副鎮長趙立冬端著分酒器湊過來："我敬秦書記三杯，您隨意。"他仰頭連乾三杯，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石子投入深井。
周振宇用毛巾擦了擦手指："老趙你這是牛嚼牡丹，酒應該細品。"他指尖在杯口輕旋，"聽說秦書記海量？"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話頭，他瞥了眼屏幕站起身："失陪，防汛辦電話。"
嚴正華盯著周振宇椅背上晃動的西裝，突然壓低聲音："去年抗洪時，周鎮長三天三夜沒合眼。"他摩挲著酒杯上的防偽編碼，"後來累得在堤壩上吐了血。"秦風注意到周振宇放在椅背的西裝內袋露出半截藥盒。
晚上七點二十五分，組織部長沈慧娟的專車尾燈消失在鎮衛生院拐角。周振宇解開襯衫領扣："秦書記要不要去堤上轉轉？今晚的月亮該從青龍橋那頭升起來。"
防汛堤上的探照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周振宇的皮鞋踩在碎石路上發出細響。"前年這時候，我在這埋過滲漏管。"他踢開腳邊的空礦泉水瓶，"後來審計說造價超標，我倒想問他們，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秦風摸到欄杆上的凹痕，借著月光看清是"2010.7.21"的刻字。周振宇突然輕笑："那晚洪峰離堤頂隻剩二十公分，老書記嚇得尿了褲子。"他指尖拂過水泥護欄的裂縫，"現在這些年輕人，拿著衛星地圖就以為能勝天半子。"
周振宇的側臉在逆光中模糊成剪影："明天開完班子會，帶您去趟砂石碼頭？"他掏出煙盒又塞回口袋，"算了，您不抽煙。"夜風掀起他後腦勺一綹白發，在月光下銀得刺眼。
回到招待所時，周文正站在台階上調試執法記錄儀。"周鎮長的車往物流園方向去了。"他壓低聲音，"要派人跟嗎？"秦風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突然想起周振宇西裝內袋的藥盒："通知食堂，明早給周鎮長準備小米粥。"
第二天的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周振宇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秦風的身影穿過鎮政府的梧桐道。他吞下兩片胃藥，指尖摩挲著抽屜裡的防汛值班表，泛黃的紙頁上還留著前任書記批注的"作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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