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雪走到他的書桌旁，將一份打印好的、厚厚一疊的文檔放在他攤開的孵化園文件旁邊。封麵標題是：《關於長河鎮新型智慧農業示範區深化落地方案》。這是她前段時間幫秦風梳理和優化的另一個項目資料。
“省發改委農業科技司那邊初步過會了，反饋了一些補充意見，我都標注好了。”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很平靜，聽不出剛才劇烈情緒的餘燼，隻有極度的疲憊包裹著一層堅硬的職業外殼，“重點在智慧農業設備投入的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平衡測算上，需要更紮實的數據支撐。附件三第7頁，我標紅的那幾組對比數據，可能要找市農科所再驗證補充一下。”
秦風轉過身。
林妙雪穿著一件絲質睡袍，長發隨意挽在腦後，露出光潔但略帶疲憊的額頭。她臉色依舊蒼白，眼睛似乎還有些微腫，但已經重新戴上了那副冷靜工作的麵具。她的目光沒有躲閃，平靜地落在他臉上，仿佛之前的激烈衝突隻是一段被暫時存檔、無暇處理的內存程序。
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大亞灣那個產業對接項目初評通過後，後續還要準備聯合調研，可能要去沿海幾個試點城市。省裡想組織專項考察團帶隊過去取經，部委那邊牽頭司局的副司長點了我的名，讓我做技術方案主筆人兼考察團隨行顧問。”她拿起桌上一支筆，無意識地在指尖轉動了一下，金屬筆杆反射著台燈冰冷的光，“行程大概安排在二十天後。”
她的語氣平淡，但信息量巨大。這不僅僅是任務本身的分量。這是來自更上一級、繞開了地方關係和是非圈的權威機構的直接點名。是擲地有聲的“能力背書”。
秦風看著桌上那疊她親手整理好的《智慧農業示範區方案》，耳邊回蕩著她剛剛平靜陳述的工作安排——一個區級重點項目的難題解法，一個跨越省部協作的技術核心位置。這不就是她一直在堅持的東西嗎？用專業能力去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鐵砣，去砸碎那些貼標簽的模具。
辦公室裡的空氣似乎沒那麼凝滯了。冰冷尖銳的對峙感在專業化的溝通中被悄然衝淡。疲憊依舊，壓力如山，但某種奇異的同頻共振開始在兩人之間重新鏈接。他們各自麵對的風刀霜劍雖然來源不同，刺入的角度也各異，但都源於同一個靶心——他們兩人綁在一起的身份標簽所招惹來的審視、嫉妒與攻訐。
此刻，擺在麵前的不再是無解的爭吵或各自的委屈。是兩份文件，一份是秦風要攻堅克難的項目優化指南，另一份，則是林妙雪即將獨自踏上征途的行程通知單。
目標變得清晰而具象。撕不開、洗不掉的標簽或許已成定局，但標簽之下能填充什麼樣的內容，取決於他們能拿出什麼樣硬邦邦、實打實的貨色。
秦風沒有立刻去看那份智慧農業方案，他的目光落在林妙雪因為熬夜工作而泛著淡淡青色的眼眶下。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文件，而是握住了她放在桌麵上、依舊冰冷的指尖。
林妙雪的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抽回。秦風的手溫熱有力，掌心帶著一點薄繭，摩擦過她冰涼的指關節。她沒有說話，隻是抬起眼，迎向他的目光。那雙眼裡依舊有殘留的紅痕，卻少了火焰，多了一種深沉疲憊下淬煉出的冷光。
“知道了。”秦風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比之前平靜了太多，“智慧農業的數據補充，我親自找市農科所解決。沿海考察……”他頓了頓，手指緊了緊，傳遞過一股不容置疑的支撐力，“一路辛苦。把核心數據底稿備份一份給我。萬一有人刁難，也好拿證據說話。”
林妙雪看著他眼中重新凝聚的、那種屬於鬥士的銳利鋒芒，知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放棄在虛名與流言上的任何無謂纏鬥，隻專注於眼前的陣地，打一場用成績說話的仗。她也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動作很輕，但其中的力道隻有兩人能懂。
“嗯。”她極輕地應了一聲，抽出手指，將那份攤開的孵化園區方案往他麵前推了推，“時間不多了。天亮之前，要過掉這三審製的最後一關，核心預算模組要重構，不然明天孫區長那關……”她沒有說下去，隻是嘴角彎起一個極其細微、略帶諷刺的弧度。
兩人不再言語。書房裡隻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快速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響。台燈的光暈籠罩著兩張挨得很近的側臉，映照著他們專注眉頭緊鎖的表情和眼底深處重新燃起的微小火苗。窗外城市的霓虹明滅流淌，而在燈光與紙張構築的壁壘之內，兩人各自埋頭於麵前的艱澀數據和複雜邏輯，用專注的動作修複著被風沙撕裂的情感邊緣。
燈光昏黃，照著一桌散亂的文件，也照亮兩人臉上相似的、與外部世界割裂的專注。牆上的掛鐘悄然滑過午夜兩點一刻。鍵盤聲終於完全停息，最後一份重新調整完畢的文件被秦風重重合上。林妙雪敲下電腦上的回車鍵，屏幕彈出係統已接收的確認窗口。她長長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沉重，帶著卸下千鈞重擔後的虛脫感。
秦風的身體重重靠向椅背，木質結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輕響。高強度集中後的虛汗浸濕了襯衫後背，冰冷地貼著皮膚，帶來一陣清醒的寒顫。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關閉了桌麵上那盞唯一的台燈。啪嗒。開關輕響，書房徹底沉入黑暗，隻剩下窗外遙遠城市燈光投進來的微弱光帶，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模糊剪影。
林妙雪在黑暗裡站起身，動作也顯得有些遲緩笨拙。長時間的伏案讓她脖頸發僵，腰背酸痛。她能感覺到秦風的目光在黑暗中投來，像無聲的探詢。她沒有說話，隻是在模糊的光影裡向他伸出手。秦風幾乎沒有猶豫，溫熱的大手握住了她同樣疲憊但帶著力量的手指。
十指交扣的瞬間，掌心相貼，一股電流般的暖意瞬間驅散了浸入骨縫的寒意。沒有言語，但指節的輕微用力勝過千言萬語。所有的爭執、委屈、猜忌都被暫時拋向身後那片更深的黑暗。此刻的他們，像兩艘在驚濤駭浪中失散的航船，借著一點微弱的船燈信號，終於穿破濃霧重新靠攏，將脆弱的船舷緊緊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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