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李明衍忽然開口。
"矩子。"周文應聲上前。這位墨家的技術大師，臉上還帶著昨夜研究地形圖的疲倦。
李明衍轉過身，仔細打量著這位追隨自己的部下。周文雙鬢已有霜華，下頜的胡須已泛起白色，但眼神依舊銳利。
"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李明衍的聲音很平靜，但周文聽出了其中的慎重。
"請矩子吩咐。"
李明衍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楚國的熊克——現在應該叫負芻公子了。"
周文點頭："那位...性情有些特殊的公子。"他措辭謹慎，顯然對熊克印象深刻。
他轉過身："我還是不放心，我要你去他那裡。"
周文微微一怔，瞳孔微微收縮，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是。"
周文很快明白了，儘管已經派過人，李明衍依然不放心這個強大的盟友，尤其是那些...過於強大，又心機深沉的盟友。背叛，往往來自最信任的人。
"我思來想去，這件事情，得你親去，負芻此人..."李明衍望向南方，"天資聰穎，心機深沉。更可怕的是，他經曆巨變之後，已經學會了如何在黑暗中生存。這樣的人，既可能成為最可靠的盟友，也可能成為最危險的敵人。"
"矩子是要我..."
"監視？"李明衍搖頭，"不，不是監視。是...陪伴。"
他轉過身，眼神複雜："一個人在黑暗中走得太久，就可能永遠走不出來。我希望你能成為他身邊的一盞燈——不求照亮他的路，而是提醒他，這世上還有光明。"
周文若有所思："可是矩子，如果他已經..."
"已經選擇了黑暗？"李明衍苦笑，"那就更需要有人在他身邊了。至少，我們能知道他在做什麼，想什麼。"
他拍拍周文的肩膀："你的任務有兩個。第一，以你的水利知識幫助他改善楚國民生。一個心懷百姓的君主，總比一個隻知殺戮的暴君要好。"
"第二，"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不是以間諜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理解他，影響他，如果可能的話...引導他。"
周文深深一禮："屬下明白了。"
"帶上你最好的助手，還有一套完整的水利工具。"李明衍叮囑道，"楚國江河縱橫，正好施展你的才能。"
周文沉吟片刻："矩子深謀遠慮。隻是...負芻公子心思縝密，恐怕不易接近。"
"所以更需要你這樣的人。"李明衍拍拍他的肩膀，"你性格沉穩，做事紮實，最重要的是，你是真心想為百姓做事的人。這種真誠，是裝不出來的。記住，你去那裡，首要身份是墨家的技術專家，其次才是我的眼睛。"
周文深深一禮："我明白了。"
兩人又商議了許多細節。如何建立聯絡、如何傳遞情報、遇到危險如何脫身...每一個環節都考慮得極為周密。
次日清晨，周文輕裝簡從，隻帶了兩個墨家弟子便啟程西去。
臨彆時，李明衍親自送到路口："周文，此去一彆，不知多久能相見，保重。"
周文深深一禮："矩子你也保重。周文定不辱使命，周文盼著與矩子再次相逢。"
他剛要轉身，李明衍忽然道："周文！記住，無論何時，你的安全都是第一位的。如果事情有變，立刻撤離，不要猶豫。"
周文心中一暖，再次行禮。
···
嶺南初夏，雨勢如注。
一行人馬在泥濘的山道上艱難前行。這已是他們離開雲夢澤的第七日，越往南行，山勢越發險峻，道路愈發難走。
山川地貌與中原迥異，群山連綿如蒼龍蜿蜒，江河縱橫若蛛網密布。林木茂盛處遮天蔽日，瘴氣蒸騰時如雲如霧。道路崎嶇難行，時而攀岩越澗，時而涉水過灘，比之前在中原的官道，艱難了何止十倍。
最要命的是，這連綿不絕的雨水，讓本就崎嶇的山路變得泥濘不堪。
"這百越之地，果然名不虛傳。"鄧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他素來體健，此時也覺得有些吃力。
李明衍觀察著沿途的水係分布，在竹簡上不斷記錄著什麼。這裡的水文環境與北方截然不同——雨水充沛，河流短促，落差極大，若要疏通，當與中原之法大相徑庭。
"矩子，前麵有個破神廟，咱們進去避避雨吧。"莊賈和子徹從前方探路回來，渾身已經濕透。
眾人來到驛亭，才發現彭越已經麵色蒼白，嘴唇發紫，整個人搖搖欲墜。
"彭越！"鄧起連忙扶住他，"你怎麼了？"
彭越勉強睜開眼，聲音虛弱："我...我沒事...就是有些...有些喘不過氣來..."
李明衍快步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如火。再看他的呼吸，急促而淺，胸口起伏劇烈。
"是水土不服。"阿漓皺眉道，"北人初入南地，最易患此症。輕則頭暈乏力，重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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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破神廟很快就到了，雖然屋頂漏雨，但總算能讓大家喘口氣。李明衍安頓一行人休整，他抬眼眺望，隻見雨幕如簾，遠山如黛，頗有幾分風情。隻是此刻，他卻無心欣賞這煙雨美景。
"彭越怎麼樣了？"他問道。
阿漓的臉色有些凝重："燒得越來越厲害了，人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李明衍心中一沉。這南方的瘴氣濕熱，對彭越這個北方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凶險了。
李明衍趕忙去看彭越，隻見這個平日裡生龍活虎的少年，此刻臉色蒼白，額頭滾燙，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他親自喂彭越喝水，見他喝了幾口就嗆咳起來，心中更是擔憂。
"巨野澤...白馬...照夜..."彭越迷迷糊糊地說著，忽然睜開眼，一把抓住李明衍的手，"矩子，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巨野澤..."
李明衍握住他的手，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在巨野澤獨自長大的野孩子，終究還是放不下那片養育他的水澤。
"你會好起來的。"李明衍握住他的手，"多休息幾天，等你身體好些，我們再走..."
"不。"彭越搖搖頭，聲音雖弱卻很堅定，"我要回巨野澤。"
他掙紮著想要坐起，被李明衍按住："我在那裡長大...那裡的每一片蘆葦，每一道水流，我都熟悉...如果...如果我真的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