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荊州新野，府衙後園。
幾株晚開的垂絲海棠，在微暖的南風中輕輕搖曳，粉白的花瓣簌簌飄落，如雪如絮，無聲地鋪滿了小亭前的石階。亭中，一張榧木棋枰，兩盞清茶。劉備與諸葛亮相對而坐，黑白二子，在縱橫十九道上無聲廝殺。劉備拈起一枚黑子，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玉石，目光看似專注在棋局變幻的經緯之間，實則心緒早已如亭外紛飛的落英，飄向了遙遠的南疆。
亭角懸掛的銅鈴被微風拂過，發出三兩聲清越悠長的脆響，更襯得園中一片靜謐。隻有棋子落枰的輕叩，間或打破這片寧靜。
“軍師，”劉備終於落子，清脆的玉石叩擊聲在亭中回蕩，他抬眼望向對麵，語氣聽似隨意，如同談論天氣，可那深邃眼底深處翻湧的焦慮與渴求，卻如同潛藏在平靜海麵下的洶湧暗流，“交州那邊……風雲激蕩，各方暗子如毒蛇潛行。我荊州，可有良策？”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無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棋盤之上。漢津口那驚天一爆的餘波，不僅震碎了曹操的野心、孫權的傲骨，也同樣在劉備心中烙下了深深的震撼與前所未有的危機感。那力量，是懸在所有爭霸者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得不到它，便意味著在未來的角逐中，可能連立足之地都會被那毀天滅地的“驚雷”徹底抹去。
諸葛亮羽扇輕搖，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涼微風。他並未立刻回答，修長的手指拈起一枚瑩潤的白玉棋子，目光沉靜如水，落在棋枰西南一角，那裡黑白犬牙交錯，局勢微妙。仿佛那方寸之地，便是天下棋局的縮影。
“主公所慮，亮深知。”諸葛亮的聲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澗清泉，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卻又蘊含著洞察世事的清明，“蔣都護蔣毅）經漢津口一戰，聲威如日中天，睥睨南疆。如今之龍編城，格物院森嚴壁壘，已成龍潭虎穴。等閒探子，縱是百煉精鋼，怕也難近其核心分毫，徒增無謂折損。”他緩緩將白子落下，看似輕巧，卻瞬間化解了黑棋一處看似淩厲的攻勢，棋勢為之一緩。這一落子，仿佛也定下了荊州策略的基調——避其鋒芒。
劉備的目光追隨著那枚白子，眉峰微蹙，帶著探詢：“軍師之意是……此路不通，當另辟蹊徑？”
“正是。”諸葛亮羽扇稍頓，抬眼直視劉備，那雙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中，閃爍著洞徹本質的智慧光芒，“蔣毅以格物立身，以奇技製勝。其根基，不在兵甲之利，不在城池之固，而在‘物’與‘匠’二字！”他指尖輕點棋枰邊緣，如同敲擊在問題的核心，“格物院運轉，其所需之原料，譬如硝石、硫磺、上等精鐵、特定木炭等物，品類繁多，需求巨大。交州一地，縱有礦藏，亦非應有儘有，其產量更未必足以支撐如此龐大的消耗與日後的擴張。此乃其一。”
他微微前傾，聲音放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盤：“其二，格物院內，工匠雲集，工坊日夜不歇。此等規模，所需之日常糧秣、布匹油鹽、乃至雜役人手，絕非交州一隅所能完全自給自足。其命脈，必與四方商路緊密相連！此乃其不得不對外開啟之縫隙，亦是其看似鐵桶一塊之下，難以根除的軟肋！”
劉備眼中精光乍現，如同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他下意識地用手指重重叩擊了一下棋盤邊緣：“軍師是想……從這商路入手？以商賈為眼，以貨物為線？”
“主公英明。”諸葛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羽扇再次輕搖，帶起沉穩自信的氣度，“此非強攻，乃為滲透；非取機密於一時，乃為尋命脈於無形。亮已暗中聯絡幾位與荊州素有淵源、且常年往返於荊襄與交趾之間的大商賈。”他頓了頓，說出幾個在商界頗有分量的名字，“此輩深諳商道，人脈通達，於交州各層官吏乃至格物院采辦小吏之中，皆有勾連。亮已許以重利，更曉之以‘奇貨可居’之理，請其代為留意兩樁事體。”
劉備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哪兩樁？”
“其一，”諸葛亮伸出食指，目光銳利，“密切留意交州官方，尤其是格物院專屬采買渠道，大量購入硝石、硫磺、品質遠超尋常的精鐵、以及特定規格木炭如柳炭、杉炭）的來源！是何處的礦場？何地的工坊？運輸的路徑？采買的頻率與數量？大宗交易必有痕跡，蛛絲馬跡彙聚，或可勾勒出其原料命脈之圖。”
“其二，”他伸出第二指，眼神中透出對人心的精準把握，“留意格物院內部！非是那些備受矚目的大匠，而是技藝精湛、卻因待遇不公、遭受排擠、或思鄉情切而心生怨懟的中下層工匠！亦或是那些掌管物料出入、略知內情，卻地位不高、油水有限的小吏、管事。此等人，心思浮動，易為利動，亦易為情所困。通過商賈之手，與其建立‘情誼’，施以小惠，探其口風。若有合適目標，則徐徐圖之，以重金誘之，以歸鄉之諾動之，不動聲色，將其‘請’至荊州。不直接刺探核心機密，隻尋其薄弱之處，收攏可用之人。此乃潤物無聲，他日或可憑此，尋得撬動那‘驚雷’鐵匣的一絲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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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一時寂靜。隻有海棠花瓣依舊無聲飄落，有幾片輕盈地落在棋枰之上，黑白之間點綴上點點粉白。
劉備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棋盒中的黑子。他腦海中飛速權衡著諸葛亮的計策。此策，避開了與蔣毅正麵衝突的巨大風險，將觸角巧妙地延伸至對方賴以生存卻又難以完全掌控的商路命脈之中。如同在平靜的水麵下布下無形的絲網，等待魚兒自己遊入。成本可控，風險分散，更留足了轉圜餘地。即便一時無獲，也絕無撕破臉皮之虞，為將來可能的合作或交涉埋下伏筆。這正契合他目前寄居新野、尚需韜光養晦的處境。
“妙！”良久，劉備長長舒了一口氣，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眼中滿是歎服與激賞，那是一種對頂尖謀士發自內心的信賴，“軍師此策，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行堂堂正正之商道，謀他日決勝之先機。不爭一時之長短，而爭根本之命脈！穩妥至極，深遠至極！”他拿起一枚黑子，鄭重地落在棋枰之上，位置卻並非強攻，而是穩固己方一處根基，“便依軍師之計！此事，煩勞軍師全權運籌，所需金銀用度，儘可從府庫支取，不必報我！”
“主公信重，亮敢不儘心。”諸葛亮肅然拱手，羽扇置於一旁。一場關乎未來格局的無聲滲透，就在這春日落英與棋枰方寸之間，悄然定下了方向。
數日後，荊州新野，城南“悅安”客棧。
此地魚龍混雜，南來北往的商賈、腳夫、江湖客彙聚於此，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劣質酒氣、牲口的氣息以及各地口音的叫嚷。一間臨街的上房內，窗戶半掩，隔絕了樓下的喧囂。
室內陳設簡單，一張方桌，幾條長凳。劉備與諸葛亮依舊身著常服，對麵坐著一個身材微胖、穿著蜀錦圓領長衫、頭戴璞頭、留著兩撇油亮八字胡的中年商人。正是諸葛亮提及的、與荊州淵源頗深的大商賈之一，傅士仁。他臉上堆著商人慣有的、恰到好處的謙恭笑容，眼神卻精明地轉動著，小心地打量著對麵兩位貴人。
桌上放著幾樣精致的荊州點心，一壺清茶。諸葛亮親自執壺，為傅士仁斟上一杯。茶水清亮，熱氣氤氳。
“傅掌櫃常年奔波荊交，商路通達，見識廣博，備心甚慰。”劉備語氣溫和，帶著上位者特有的親和力，率先開口，“此番請傅掌櫃前來，實有一事相托。”
傅士仁連忙欠身，拱手道：“劉皇叔、諸葛軍師折煞小人了！能為皇叔與軍師效力，是小人天大的福分！但有吩咐，小人萬死不辭！”話說得漂亮，姿態放得極低。
諸葛亮放下茶壺，羽扇輕搖，臉上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傅掌櫃言重了。非是赴湯蹈火之事。隻是聽聞傅掌櫃在交州龍編，與格物院采辦處幾位吏員頗有往來？”
傅士仁心中一凜，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瞬間凝重起來。他謹慎地點頭：“回軍師，確有些微薄交情。格物院如今是交州第一等緊要所在，采買量極大，小人做些小本生意，有時也能接些邊角料，或代為采買些他們指定的外地雜貨。管事吏員，倒也認得幾位，隻是……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他刻意強調“不入流”和“小角色”，既是自保，也是試探。
諸葛亮了然地點點頭，笑容依舊溫和：“不入流，方見真章。大匠難近，小吏易交。傅掌櫃不必緊張。”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此番相托，隻請傅掌櫃在行商交州之時，多留幾分心思，替荊州留意兩件事。”
“軍師請講！”傅士仁豎起耳朵。
“其一，”諸葛亮目光如炬，直視傅士仁，“格物院采買硝石、硫磺、上等精鐵、特定木炭如柳炭、杉炭），其來源何處？是交州本地礦場？還是來自益州、南中，乃至……更遠的北方？運輸走的是陸路還是水路？經何人之手？采買的批次、數量，若能探得一二，便是大功！”他每說一樣，傅士仁的心就跳一下，這些都是格物院命脈之物，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
“其二，”諸葛亮繼續道，語氣帶上了一絲循循善誘，“格物院內工匠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或有技藝精湛者，卻因待遇不公、遭受排擠打壓而鬱鬱不得誌；或有背井離鄉者，思鄉情切，不堪嶺南濕熱之苦；亦或那些掌管庫房物料、登記造冊的小吏，家中或有難處，心思活絡者……此等人，傅掌櫃行走市井，消息靈通，若有機緣，不妨結交一二。荊州，願做這些有才之士的歸鄉之途，解困之所。若遇此類人才，傅掌櫃隻需傳遞消息，自有荊州之人接手，重金酬謝，保其安穩，更保傅掌櫃無後顧之憂！”
劉備適時接口，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令人信服的承諾：“傅掌櫃放心，此事隱秘，絕不至牽連於你。所需打點、收買之資，無論多少，皆由荊州府庫支應。事成之後，更有厚報。荊州商路，亦會優先向傅掌櫃敞開。”
重賞！厚諾！以及隱含的、來自一方諸侯的庇護！傅士仁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商人的本能讓他瞬間衡量出其中巨大的利益與風險。風險固然有，但若操作得當，回報難以估量！他臉上的謙恭笑容褪去，換上了一副精明而鄭重的神色，眼中閃爍著商人特有的、對機遇的敏銳光芒。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對著劉備和諸葛亮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和一絲豁出去的決然：“小人傅士仁，蒙皇叔、軍師信重，委以此等大事！定當竭儘全力，不負所托！商路之上，小人耳目眾多，必為皇叔與軍師，尋得那‘物’之脈絡，‘人’之契機！”
“好！”劉備撫掌，眼中露出讚許。
諸葛亮端起茶杯，以茶代酒：“那便有勞傅掌櫃了。商路漫漫，謹慎為上。荊州，靜候佳音。”他語帶雙關，既是提醒，也是期許。
傅士仁鄭重地雙手捧起茶杯，一飲而儘。茶水入喉，微苦回甘。他知道，自己這條商船，已經悄然綁上了荊州這艘潛龍在淵的大船。一場不見刀光劍影、卻同樣驚心動魄的商路諜影，隨著這杯清茶，正式拉開了序幕。荊州的手，如同最耐心的蜘蛛，開始沿著交州格物院賴以生存的商路命脈，無聲無息地編織起一張尋隙而入的大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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