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們說到,在硫磺島的登陸日,栗林忠道用他精心設計的“寂靜陷阱”,給驕傲的美國海軍陸戰隊,上了一堂血肉模糊的歡迎課。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陸戰隊員們終於攻占了南端的折缽山,美聯社攝影師喬·羅森塔爾也偶然間,拍下了那張後來舉世聞名的《在硫磺島上升起的星條旗》。
然而,對於島上的數萬名士兵來說,升起一麵旗幟,僅僅是這場地獄之旅的開始。折缽山,不過是栗林忠道這座立體死亡迷宮的前院。真正的主菜,那座被後世稱為“絞肉機”的、由無數地下堡壘和死亡陷阱構成的核心陣地,正在島嶼的北部,等待著他們的光臨。
折缽山的陷落,標誌著戰役第一階段的結束。美軍的重心,開始轉向了島嶼的中北部。陸戰第三、第四和第五師的部隊,開始向一片由破碎的岩石高原、險峻的峽穀和遍布硫磺噴口的、如同月球表麵般的荒地,發起了總攻。
這片區域,很快就被陸戰隊員們,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賦予了一個恰如其分、也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絞肉機”。
“絞肉機”的核心,是由三個互為犄角、火力可以完美交叉的製高點組成:382高地日軍稱其為“二段岩”,美軍因為山頂上有一座被炸毀的雷達站殘骸,稱之為“雷達山”)、一個碗狀的窪地“圓形劇場”,以及一座名為“火雞山”的小山丘。
栗林忠道將他手下最精銳的部隊和最堅固的工事,全部部署在了這裡。每一個機槍陣地、每一個炮壘、每一個洞穴,都被精心設計成,可以同時支援其他數個火力點。它們像一張巨大而複雜的蜘蛛網,形成了一個幾乎無法從正麵攻破的、立體的死亡三角。
在這裡,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屢試不爽的傳統戰術,完全失效了。
陸戰隊員們很快就發現,他們麵對的,是一個三維的、前所未有的戰場。他們用炮火和炸藥,好不容易摧毀了一個碉堡,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可就在幾分鐘後,他們常常會遭到來自背後那個剛剛被他們“肅清”的碉堡的猛烈射擊。
日軍的士兵,通過那些密如蛛網的地下隧道,像幽靈一樣,在整個戰場上神出鬼沒地穿梭。他們可以在美軍的炮火覆蓋過後,迅速地從地下冒出來,重新占領陣地。這讓美軍的“戰線”概念,變得毫無意義。
一名陸戰隊員,在寫給家人的信中,絕望地寫道:“在這裡,你永遠不知道前線到底在哪兒,因為前後左右,甚至你的腳下,都可能是前線。你甚至不知道五分鐘後,你的背後會不會突然冒出來一個端著刺刀的敵人。”
戰鬥,演變成了一場最原始、最野蠻、最殘酷的逐穴清剿。海軍陸戰隊被迫采用了一種後來被稱為“拔塞戰術”的、效率極高卻也極其危險的戰法。
工兵和步兵,組成一個個小分隊,協同作戰。他們先用強大的火力,壓製住碉堡的射擊孔。然後,一名工兵,會冒著槍林彈雨,匍匐前進,將一個沉重的炸藥包,塞進碉堡的入口或是通風口,然後拉響引信,連滾帶爬地跑回來。在一聲巨響之後,手持2火焰噴射器的士兵,會立刻衝上前,對準被炸開的缺口,向洞穴內,噴射出長達幾十米、溫度高達上千度的、粘稠的凝固汽油火龍。
這種攻擊方式,極其有效。但同時,也將使用者,特彆是那些背著沉重燃料罐的火焰噴射器手,暴露在了極大的危險之下。他們是日軍狙擊手最優先照顧的目標。4謝爾曼坦克的改裝型號——“zippo”火焰噴射坦克,成為了決定戰局走向的關鍵性武器。這些恐怖的鋼鐵巨獸,用一根巨大的火焰噴射管,取代了原來的主炮。它們能夠向150碼約137米)外的日軍碉堡,噴射長達一分鐘的、如同地獄岩漿般的致命火流。
日軍對這種武器,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一名美軍連長在戰後評價道:“在我看來,贏得這場戰鬥的,是火焰噴射坦克,它的作用,勝過任何其他支援武器。”
然而,即便是最強大的武器,也無法減輕士兵們所承受的、那種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巨大心理壓力。
赫歇爾·“伍迪”·威廉姆斯下士,在隊友的掩護下,背著重達70磅約32公斤)的火焰噴射器,連續數小時,孤身一人,向著日軍的碉堡群,發起了衝鋒。他先後摧毀了7個堅固的火力點,為後續部隊打開了通路。他的英勇,為他贏得了一枚寶貴的榮譽勳章。
但更多的人,則在無休止的、血腥的戰鬥中,精神崩潰。第四陸戰師的一個連隊,在攻擊“絞肉機”核心陣地時,240人的滿員編製,在戰鬥結束後,最後隻剩下18人,還能繼續站著戰鬥。
“絞肉機”,完美地實現了栗林忠道的戰略意圖。它將美軍的技術優勢,降到了最低,迫使這場戰鬥,回歸到了最原始的意誌與血肉的對抗。美軍在這裡的每一次前進,都是用堆積如山的、自己戰友的屍體,鋪就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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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三月,戰局對日軍而言,已然無望。美軍攻占了島上所有的機場,並控製了包括382高地在內的大部分製高點。栗林忠道的防線,被不斷地壓縮。他麾下的士兵,傷亡慘重,彈藥、食物和水,也瀕臨耗儘。
3月5日,他被迫將自己的總指揮部,從島嶼中部的岩洞,轉移到了島嶼西北海岸的一個更大的洞穴中。
從這個最後的、陰暗潮濕的指揮所裡,栗林忠道通過無線電,向東京的大本營,發出了他最後的、也是最絕望的電報。電文中,不再有任何勝利的幻想,隻有對現實的冷酷描述,和最後的請求:
“請給我海空軍支援,我將守住此島。沒有它們,我守不住。”
東京方麵,隻能回報以空洞的嘉獎和毫無意義的鼓勵。他們承諾的支援,從未到來。
3月16日,栗林忠道向他殘餘的、仍在各個洞穴中堅持抵抗的部隊,下達了最後的作戰指令,要求他們各自為戰,戰鬥至最後一人。
3月17日,東京大本營,為了表彰他的“功績”,追授他為陸軍大將。這使他成為當時日本帝國陸軍中,最年輕的大將。
當然這其中的意思在明顯不過了!
在發給他恩師蓮沼蕃大將的訣彆電報中,他寫下了充滿悲壯與武士道精神的、最後的文字,並附上了三首他早已寫好的“辭世詩”:
“國之重任尚未完成,我輩將在此地倒下。箭儘糧絕,唯有以身殉國……縱使此身腐於沙場,若不擊殺頑敵,亦死不瞑目。我將七次轉世,手握利劍,再返戰場……”
3月25日深夜,栗林忠道平靜地,脫下了他將軍服上所有代表軍銜的標誌。他決心,作為一名普通的士兵,與他最後的部下們,一同赴死。
他親自率領著大約300名幸存的士兵,對美軍陸戰隊和陸軍航空兵的宿營地,發動了最後的攻擊。
這並非一次傳統的、狂熱的、大喊大叫的“萬歲衝鋒”。而是一次經過精心策劃的、寂靜的、致命的滲透作戰。日軍的士兵,悄無聲息地,潛入了睡夢中的美軍營地,用刺刀和手榴彈,製造了最後的混亂與殺戮。
在隨後的、激烈的白刃戰中,栗林忠道戰死。他的屍體,從未被美軍正式確認。這或許,也正是他本人所希望的、最後的結局——即使是死亡,也拒絕給予敵人任何形式的、可以用來宣傳的勝利象征。
1945年3月26日上午8時,在激戰了整整三十六天之後,美軍正式宣布,硫磺島被完全占領。但零星的戰鬥,仍在繼續。一些幸存的日軍士兵,仍然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洞穴中,堅持抵抗,直到數周,甚至數月之後,才被發現或投降。
這座充滿了硫磺味的火山島,終於歸於沉寂。但空氣中彌漫的,除了硫磺的氣味,還有數萬名陣亡將士的、不散的亡魂的歎息。
1945年3月4日,當硫磺島上的戰鬥,仍在“絞肉機”區域,激烈地進行時,一個極具戲劇性的場景,為這場血腥到幾乎失去意義的戰役,賦予了最直觀的、最震撼的意義。
一架龐大的b29“超級空中堡壘”——正是我們開篇提到的那架“黛娜麥特號”——拖著長長的濃煙,掙紮著,出現在了硫磺島的上空。它的燃料即將耗儘,機身在東京上空,被高射炮嚴重擊傷。
在地麵上,那些正在浴血奮戰的、渾身沾滿了黑色火山灰和戰友鮮血的陸戰隊員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武器,抬頭仰望。
他們看到,這架銀色的巨鳥,在日軍零星的炮火下,搖搖晃晃地,對準了那條剛剛被海軍工兵們,用推土機搶修出來的、簡陋的1號機場跑道。
飛機重重地著陸,一側的機翼,甚至撞斷了一根路邊的電話線杆。最終,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它在跑道的儘頭,險險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