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雖然不大,卻讓野利堅的心臟猛的抽搐了一下。
察哥從案角堆積的文牘裡,慢慢抽出兩張粗糙的毛邊紙。紙很薄,泛黃,邊緣卷曲磨損。
他將兩張紙鋪開在案中央,一張紙麵畫著規整的圓點方框,標注著墨色小字;另一張則布滿曲折墨線,勾勒出山形水流,墨色半乾。
他枯枝般的手指先點在布滿圓點方框的那張圖上:“中軍,輜重營。”
指尖又移到旁邊墨線交錯的山圖,“左翼前鋒營,前出七裡,鷹愁峽。”
野利堅繃著臉,眉頭緊蹙,不知父親何意。
察哥的手指移到方框圖上一處墨點:“明日日出前,運水車隊必須抵輜重營七號屯。”
指腹重重在那墨點上碾了一下,留下一小塊油漬印記。
他又移到山水圖上某處細線:“鷹愁峽上遊,亥時三刻報:水源斷流。”
他的手指在兩圖間懸停片刻,抬眼看著兒子燃燒著不解與憤怒的眼:“鷹愁峽兩千騎,後日卯時前無水,連人帶馬都得渴死在峽穀裡。輜重營車隊的水送不到七號屯,明晚全營就隻能嚼生黍米。”
他的聲音很平,像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野利堅眼神猛地一滯。
鷹愁峽...那片絕地他曾率斥候穿越過,缺水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喉間頓時覺得乾得像火燒,他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
“你衝鋒的確夠快,箭射的也夠準,刀磨得也夠鋒利。”察哥的視線掠過兒子僵硬的臉,掃向堆在木箱上那副冰冷的重甲。
“可是,你是能替鷹愁峽的渴兵掘出水?還是能替輜重營的餓兵變出黍米?”
野利堅的呼吸窒住了。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脊柱竄起。他握著刀鞘的手指控製不住地輕微顫抖起來,指肚下冰冷的金屬觸感第一次帶來刺骨的涼意。
“七號屯”、“鷹愁峽”、“水源斷流”,這些冰冷的字眼,像無形的繩索猝然勒緊心臟。
他習慣了沙塵撲麵,習慣了刀鋒入肉,卻從未想過“掘水”、“運糧”這些字眼背後,是那成百上千張乾裂的嘴和因饑餓而凹陷下去的臉。
帳內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劈啪聲,比先前更響。
察哥不再說話。
他粗糙的大手在那兩張薄紙上挪開,伸向旁邊一個沉重的銅製墨鬥~那是行軍勘定疆界時用的工具。
冰冷的金屬被他布滿老繭的手掌握住,指腹緩緩摩挲著墨鬥邊緣鋒利的棱角。
他的視線低垂,看著墨鬥那帶著一層薄灰的盒麵。
野利堅喉嚨裡火燒火燎,視線死死鎖在父親撫著墨鬥棱角的手指上。那雙手,既能挽強弓、裂重甲,也能拿著這個微不足道的墨鬥。
他臉上的肌肉繃緊,下頜咬得生疼,眼眶深處一股滾燙的澀意不受控製地湧上來。
察哥不知何時已如鐵塔般立於他身前,挾帶著濃重的鐵鏽氣息和風霜的凜冽。
那隻布滿刀痕和粗糲繭子的左手,沒有半分猶豫,沉沉地按在了野利堅穿著青灰色官袍的左肩上。
五指收攏,那力量透過袍服壓進骨肉,帶著不容置疑的、像山體傾軋般的沉重壓力。
“明日卯時初刻。”察哥的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石滾動,每個字都帶著分量,“站到帳前,把令旗舉正了。”
那隻手再次收緊,野利堅肩骨被壓得生疼,額角瞬間滲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