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直總督府的公房內,沉水香在青銅獸爐中靜靜燃燒,青煙嫋嫋上升,在梁柱間繚繞。
胡宗憲端坐案前,緋色官袍上的孔雀補子映著燭光,麵容沉靜如古井。
他手中捧著一盞清茶,茶湯表麵浮著幾片嫩芽,隨著他手腕的輕微轉動而緩緩旋轉。
"胡部堂。"陳恪拱手行禮,欽差補服上的獬豸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下官奉旨總理漕糧改銀事務,特來拜會。"
胡宗憲抬眼,目光如刀般刮過陳恪的臉:"陳學士不必多禮。"他指了指對麵的太師椅,"坐。"
陳恪整了整衣冠落座,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雙手奉上:"這是下官擬定的《漕糧改銀細則》,請部堂過目。"
胡宗憲接過文書,指尖觸到紙張時微微一頓。
這紙質地特殊,比尋常宣紙厚實,卻又比官紙柔軟——分明是軍情急報專用的密函紙。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複平靜,慢慢展開卷軸。
陽光透過窗欞,在文書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胡宗憲的目光在字裡行間快速移動,時而停頓,時而微微頷首。
當他看到"設立公估局"一條時,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挑;讀到"嚴懲盤剝"四字時,嘴角微微上揚。
"方略可行。"胡宗憲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但實際難行。"
陳恪的指尖在膝上輕輕敲擊,節奏如同更漏滴水:"部堂明鑒。下官深知漕政積弊已久,非猛藥不能去屙。"
胡宗憲突然將文書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他起身踱到窗前,緋袍下擺掃過青磚地,帶起一陣風:"陳學士可知浙江漕運有多少關節?每處關節有多少人靠此吃飯?"他轉身直視陳恪,"你這一刀砍下去,斷的是多少人的命根子?"
窗外樹影婆娑,一隻麻雀落在窗欞上,歪頭看著室內兩人。
陳恪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淺啜一口:"部堂愛民如子,下官佩服。但長痛不如短痛——"他放下茶盞,瓷底與桌麵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若繼續縱容這些蛀蟲,來年浙直大饑,餓殍遍野時,誰擔這個責任?"
胡宗憲的瞳孔微微收縮。
陳恪這話太毒,直接戳中了他最擔心的隱憂——作為浙直總督,民生安定才是他的首要職責。
"本督明日便會上奏,稱病告假。"胡宗憲突然話鋒一轉,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漕改之事,全權交由陳學士處置。"
陳恪眼中精光一閃。
胡宗憲這是要置身事外,既不公開支持,也不從中作梗。
對陳恪而言,這已是最好結果。
"下官明白。"陳恪深深一揖,"部堂安心養病,下官必不負所托。"
胡宗憲走回案前,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麵:"戚繼光近日在台州練兵,俞大猷駐防寧波。"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恪一眼,"都是國之乾城啊。"
陳恪心頭一震。
"部堂教誨,下官謹記。"陳恪再次行禮,姿態恭敬卻不卑微。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申時三刻。
胡宗憲整了整官袍袖口,這是送客的暗示。
陳恪識趣地起身:"部堂病中不宜勞累,下官告退。"
胡宗憲微微頷首,在陳恪轉身時突然開口:"陳學士。"
陳恪回頭,隻見胡宗憲立在窗前,夕陽的餘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浙江的水,比你想象的深。"胡宗憲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好自為之。"
陳恪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公房外,趙誠和幾名錦衣衛立刻迎上來。
陳恪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多問。
走出總督府大門時,一陣秋風卷著落葉撲麵而來。陳恪眯起眼,望向遠處的西湖——水光瀲灩,山色空蒙,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但在這美景之下,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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