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杭州巡撫衙門的議事廳內,沉水香在青銅爐中靜靜燃燒,青煙在梁柱間繚繞出詭異的紋路。
布政使陸明遠端坐左首,指尖輕叩黃花梨扶手,雲雁補子上的金線隨著動作微微閃動。
這位嚴黨老臣生得麵團團一張圓臉,眼角皺紋裡夾著幾十年官場沉浮練就的世故。
"胡部堂這病,來得真是時候。"陸明遠的聲音像塊浸了油的棉絮,軟中帶刺。
宣政司沈硯之捋著灰白相間的胡須,青色官袍袖口露出半截象牙笏板:"部堂大人深謀遠慮啊。年輕人血氣方剛,總要撞撞南牆。"他眼角餘光瞥向末座的嚴州知府崔靜山,"崔府尊以為呢?"
崔靜山板著臉,三縷清須紋絲不動,這位徐階門生今日特意換了身半舊的官袍,腰間素銀帶鉤磨得發亮:"下官唯欽差馬首是瞻。"話說得恭敬,指節卻在案下掐得發白。
"馬知府到——"
唱名聲中,杭州知府馬寧遠大踏步走入,孔雀補子上的金線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疼。
這位胡宗憲心腹生得五短身材,腰間卻懸著柄鎏金錯玉的短劍,活像個市井鏢行的掌櫃。
"諸位久候。"馬寧遠環揖一周,特意在崔靜山麵前頓了頓,"剛收到小閣老密信,小閣老囑咐——"他忽然壓低聲音,""漕政關乎國本,不可讓陳恪亂來"。"
陸明遠與沈硯之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窗外更漏的滴水聲突然放大,像是催命的梆子。
"說來可笑。"沈硯之從袖中掏出本藍皮冊子,"陳學士這《漕糧改銀細則》,竟要設什麼"公估局",讓糧商農戶共議糧價?"他嗤笑一聲,冊子"啪"地摔在案上,"胥吏們喝西北風去?"
馬寧遠突然拍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本府倒要看看,他一個翰林出身的書生,離了我們這些老漕棍,能掀起什麼風浪!"他邊說邊偷眼觀察眾人反應,蟒袍下的手背沁出細汗。
"報——欽差大人到!"
衙役的聲音刺破凝滯的空氣。眾人慌忙整冠起身,案幾上的茶盞映出他們扭曲變形的倒影。
陳恪負手而入時,陽光恰好穿透雲層,將他五品獬豸補服上的繡紋照得纖毫畢現。
常樂親手縫的平安符從領口露出一角紅絲,在青緞官袍上格外醒目。
"下官參見欽差大人。"
五位官員齊刷刷行禮,腰彎得恰到好處——既顯恭敬,又不失封疆大吏的體麵。
陳恪徑直走向主位,鸂鶒補服的下擺掃過胡宗憲常坐的那把紫檀太師椅,帶起一陣風。
他沒有立即入座,而是將一卷黃綾聖旨緩緩攤在案上。
"奉旨總理漕糧改銀。"陳恪的聲音清朗如玉磬相擊,"今日請諸位來,是要宣讀新章。"
崔靜山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注意到陳恪腰間那柄禦賜短劍——劍鞘不過尺餘,卻壓得滿堂緋袍不敢抬頭。
"細則有三。"陳恪指尖輕點案上文書,"其一,各府設公估局,糧價由士紳、糧商、農戶共議;其二,漕糧改銀按市價加一成,多征者以貪墨論;其三..."
他突然停頓,目光如刀刮過每個人臉龐。
陸明遠圓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沈硯之的象牙笏板在袖中微微發抖。
"各倉即日啟用新式賬冊。"陳恪從袖中取出本裝幀特殊的簿冊,"每筆收支需經三方畫押,錦衣衛每日核驗。"
馬寧遠突然乾咳一聲:"大人明鑒,胥吏們沿用舊賬多年,驟然更易恐..."
"王命旗牌在此。"陳恪猛地按劍,劍鐔撞在案幾上發出"鏗"的脆響,"抗命者斬。"
滿座嘩然。
陸明遠手中的茶盞"哢"地裂了道縫,沈硯之的笏板"當啷"掉在地上。
連崔靜山都瞪圓了眼睛——這哪是商議?分明是宣戰!
沉默如鐵幕般落下。
窗外一隻麻雀歪頭看著廳內,突然撲棱棱飛走。
"下官...遵命。"馬寧遠率先跪地,額頭抵著青磚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待陳恪離去,議事廳內的炭盆突然"劈啪"爆響,驚醒了呆立的眾人。
"黃口小兒!"陸明遠啐了口唾沫,"真當王命旗牌是尚方寶劍了?"
沈硯之彎腰拾起笏板,慢條斯理地撣去灰塵:"胡部堂稱病,小閣老遠在京畿..."他意味深長地看向馬寧遠,"馬府尊以為如何?"
馬寧遠盯著案上那本新式賬冊,突然冷笑:"傳令各倉,明日開始...磨賬。"他做了個翻書的手勢,"漕工那邊,與他們說陳恪不給活路。至於新糧征收..."蟒袍袖口一拂,"按往年慣例辦!"
崔靜山突然起身,藤椅在青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諸位不怕..."
"怕什麼?"陸明遠圓臉上的肥肉抖了抖,"那小子還能親自去收糧不成?"他忽然壓低聲音,"就算他由王命旗牌,沒我們這些地頭蛇,他連一石米都征不上來!"
“這麼多隘口漕丁,鬨起來他的王命旗牌,斬的過來嗎?”馬寧遠表現出了舍我其誰的氣勢。
暮色透過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道道鐵柵般的陰影。
幾人圍坐在漸漸暗下的廳堂裡,像一群等待獵物的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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