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撩袍跪地,膝蓋撞擊金磚的聲響在殿內回蕩。
這次不是出於禮節,而是某種發自肺腑的鄭重。
\"若論成就最高,臣以為當屬太祖。\"陳恪的聲音不再顫抖,每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以布衣提三尺劍,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山河一統,立國大明,千古未有。\"
嘉靖的背影微微一僵。
\"要論理財治國,當推仁宣二宗。\"陳恪的目光掃過供案上宣宗的牌位,\"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長明燈的火光突然搖曳,將憲宗畫像照得忽明忽暗。
\"再論施政才乾,當論憲宗。\"陳恪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金磚縫隙,\"撥亂反正,重振朝綱,使大明再次煥發生機。\"
最後,他抬頭直視那個素白身影,喉結滾動間咽下所有算計:
\"而要論機謀百變,運籌帷幄——\"陳恪重重叩首,額頭觸地的悶響如同戰鼓,\"唯臣眼前這位聖明天子!\"
享殿陷入死寂。
陳恪保持著叩首姿勢,後頸暴露在嘉靖目光下,如同引頸就戮的囚徒。
金磚倒映出帝王緩緩轉身的身影,素白中衣的下擺掃過他汗濕的鬢角。
這一刻,他交出的不是精心雕琢的諛詞,而是一個穿越者對著曆史長河發出的真實評價。
\"穿越者守則第二百九十一條:\"陳恪在心底默念,\"當皇帝真正想聽真話時,請記住——真誠的讚美比虛偽的奉承更有力量。\"
嘉靖卻突然笑了,那笑聲如同冰麵乍裂:\"好個陳子恒,果然敢言。\"他踱到陳恪麵前,素白中衣的下擺掃過年輕人緊繃的手指,\"那朕再問你,朕這般修道,可能長生?\"
陳恪的呼吸幾乎停滯。這個問題比刀劍更鋒利——答不能,是欺君;答能,更是欺君!
\"臣...臣不知長生。\"陳恪顧左右而言他,\"臣隻知道,陛下每夜批閱奏章從未間斷,修道之餘從未懈怠國事。若論勤政...\"
\"夠了。\"嘉靖擺擺手,轉身望向太祖畫像,\"你且看太祖的眼神。\"
陳恪順著帝王的目光望去,畫中朱元璋的雙眼如炬,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
\"當年朕初登基,來此祭拜時...\"嘉靖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太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朕,仿佛在問:朱厚熜,你可能守住這江山?\"
長明燈的青煙在兩人之間繚繞,將帝王的身影襯得愈發單薄。
陳恪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權術大師,此刻竟在向他展示最脆弱的疑慮。
\"陳恪。\"嘉靖突然直呼其名,\"朕這些年來,扶持過嚴嵩,提拔過徐階,可他們...\"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刺來,\"都不如你讓朕困惑。\"
陳恪的脊背繃得更直,金磚的涼意順著膝蓋蔓延全身。
\"你不貪財,不戀名,甚至權力你也...\"嘉靖的指尖輕輕敲擊供案,\"那你究竟想要什麼?\"他的聲音陡然提高,\"莫非真是那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話你信嗎?\"
最後五個字說得極重,在殿內激起回音。
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黑話解析》自動翻開:【當皇帝質疑你的動機時,通常意味著他在給你最後一次坦白的機會】。
燭火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四麵牆上,仿佛曆代帝王都在側耳傾聽。
他望向嘉靖疲憊的雙眼,突然明白這才是享殿問對的真正目的——褪去所有偽裝的帝王,要的是同樣真實的回答。
\"天地無心,唯人立之。\"陳恪低頭輕聲道,\"生民多艱,非命可立。臣...隻信事在人為。\"
嘉靖的瞳孔驟然收縮。
\"臣...\"陳恪突然抬頭,目光灼灼地望向嘉靖,\"臣要大明海晏河清,要邊關再無烽火,要...\"
\"要什麼?\"嘉靖猛地逼近,枯瘦的手指攥住陳恪衣領,\"說真話!\"
陳恪被拽得前傾,鼻尖幾乎觸到嘉靖的胡須。
帝王的氣息撲麵而來,龍涎香混著丹砂,還有歲月沉澱出的腐朽味道。
\"臣要...\"陳恪的瞳孔微微擴散,仿佛透過嘉靖看到了更遠的東西,\"要這天下,配得上陛下的雄心。\"
殿內霎時寂靜,隻有長明燈燃燒的劈啪聲。
嘉靖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既非虛偽的忠君愛國,也非赤裸的權力欲望,而是將帝王野心與天下興衰綁在一起的絕妙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