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看著曹大章與趙文華相談甚歡的畫麵,他心中不免掠過一絲極淡的喟歎:樹大雖好乘涼,焉知哪日樹倒猢猻散?
他微微頷首,便移開了目光,無意打擾。
身邊卻有人靠了過來,帶著一絲拘謹卻熱烈的氣息。
是新科會元,陳謹。
這位年紀隻比陳恪略長的會元,臉上少了些進士及第的狂喜,卻多了近乎虔誠的敬仰。他望著陳恪,眼神亮得驚人,仿佛信徒仰望神隻。
“恩師……”陳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學生拜讀恩師《鹽鐵論》舊作,字字珠璣,發人深省。尤以‘國用民本,不可偏廢’之論,如醍醐灌頂!不知恩師當年在龍泉書院講‘知行一體’時,何以將陽明先生之心學,與管子鹽鐵之策融會貫通?”
他語速極快,問題一個接一個,從陳恪的舊文,到龍泉書院的講學,再到經義典籍中的微言大義,引經據典,侃侃道來,顯露出深厚的學問功底。
這突如其來的學術“轟炸”讓陳恪也微微一怔。
陳謹這個書呆子,木楞的外表下竟藏著一顆如此熾熱的求學之心,且問題刁鑽紮實,絕非泛泛而談。
但陳恪豈是易與之輩?狀元郎的底子加上兩世為人的積澱,讓他胸中自有丘壑。
他略一沉吟,便朗聲回應,引《論語》論民生,借《管子》談調控,更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與自己在蘇州練兵、火藥局改製的實務結合,深入淺出,鞭辟入裡。
字字珠璣,句句切中要害。
“……故知‘知’在廟堂之高,體察民情,洞悉時弊;‘行’在江湖之遠,興利除害,經世致用。
知而不行,空談誤國;行而不知,盲動禍民。
龍泉講學,意在警醒士人,莫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腐儒,亦莫做隻知蠻乾、不識大體的莽夫。
為官一任,當以‘知’為燈塔,‘行’為舟楫,方能在宦海沉浮中不迷航,不負聖恩,不負黎庶!”
陳恪的聲音清朗,回蕩在漸漸安靜下來的苑中。
他結合自身經曆的論述,既有理論高度,又有實踐支撐,聽得一眾新科進士目眩神迷,連趙貞吉都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原本隻是陳謹個人的請教,竟無形中變成了陳恪這位年輕座師對全體新科進士的一場生動“訓導”。
場麵一時間竟被他牢牢吸引,連趙文華那邊都停止了交談,望了過來。
陳恪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變化。
他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更明白此刻誰是真正的主角——主考官趙貞吉。
話音甫落,他便端起酒杯,含笑轉向主座,姿態恭謹而自然:
“學生一時忘情,在座師及諸位新科麵前妄言,貽笑大方了。
今日鹿鳴盛宴,乃趙部堂總攬全局,辛勞主持,方得圓滿。
諸生錦繡文章,國之棟梁,皆賴座師慧眼識珠,悉心栽培。此杯,當敬座師!”
他這一舉杯,言辭懇切地將功勞和光環重新奉還給了趙貞吉。
既展現了自己的才學與擔當,又給足了主考麵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趙貞吉撚須微笑,眼中那抹讚許更深,舉杯應和。
苑中氣氛重新活躍起來,絲竹再起,觥籌交錯,仿佛方才那場精彩而短暫的“學術風暴”從未發生。
燈火闌珊處,陳恪年輕的側臉在光影中明滅不定,溫應祿、梁夢龍等人望向他的眼神,複雜中多了幾分真切的敬重。
而這位陳謹,依舊癡癡地望著他的座師,仿佛要將那席話刻進心底。
陳恪與他視線交錯的瞬間突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陳恪腦海——
嘉靖!青詞!
眼前這不正是應對那位修道帝王最完美的“工具”嗎?
這書呆子學問紮實得可怕,引經據典、尋章摘句的本事堪稱一流,文風想必也是四平八穩、引經據典、玄之又玄。
讓他去琢磨那些迎合嘉靖喜好的“玄妙天道”、“祥瑞之兆”,豈不比自己去絞儘腦汁強得多?
陳謹絕對能寫出辭藻華麗、典故精妙、看似高深莫測實則空洞無物的“上佳”青詞,而且必然樂在其中!
這份意外的發現,讓陳恪疲憊的心情瞬間明朗起來,看向陳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真切的“欣賞”。
他走近陳謹身邊,語氣更加親近:“會元才思敏捷,見解深刻,令本伯亦受益匪淺。日後若有閒暇,不妨多來寒舍走動,煮茶論道,切磋學問。譬如……”
陳恪微微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循循善誘,“陛下潛心玄修,於天人之道常有妙悟。我輩為臣者,亦需體察上意,嘗試以文辭闡發天道精微。此中門徑,會元博古通今,或許能彆開生麵?”
陳謹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更強烈的光芒,仿佛被授予了某種神聖使命:“學生愚鈍,願聽座師教誨!定當竭儘駑鈍,鑽研此道!”
在他聽來,這分明是座師要傳授更高深的“道術”!
看著陳謹那副仿佛接到聖旨般激動而虔誠的模樣,陳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這書呆子,果然上道。
若能將他納入麾下,專攻青詞,自己便能從這樁苦差中解脫出來,將更多精力投入到火藥局、兵部乃至更重要的布局中去。
鹿鳴宴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遠去,陳恪心中已為這位“狂熱”的會元弟子,悄然安排好了未來的“用武之地”。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二十一條:"陳恪在心中默念,"當你需要應付上級的荒唐要求時,請記住——培養一個比你更擅長此道的狂熱追隨者,往往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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