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帶著嘉靖帝那洞悉一切又深不可測的目光一同烙在陳恪心頭。
他步出宮門,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
“伯爺,回府嗎?”阿大牽馬迎上,古銅色的臉上帶著詢問。
陳恪翻身上馬,動作利落,目光卻投向遠處裕王府的方向。
晨光勾勒出王府巍峨的輪廓,飛簷翹角在湛藍天幕下投下莊重的剪影。
“去裕王府。”陳恪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作為裕王講官,告假多日,雖事出有因——會試、常樂產子,樁樁件件都是大事——但裕王府同樣喜得麟兒,他這位老師,於情於理都該親自登門道賀。
更何況,嘉靖帝那番關於“天意”的暗示,以及賜名賜玉的舉動,無形中將陳忱與那位皇孫的命運悄然係在了一起。
這層關係,微妙而敏感,更需要他親自去維係、去觀察。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嘚嘚”聲。
臨近裕王府那條熟悉的街巷,陳恪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他習慣性地整了整衣冠,將那份從西苑帶出的沉凝氣息收斂,換上一副沉穩而不失恭敬的神情,步行向前。
裕王府朱漆大門前,兩名門房肅立如鬆。
其中一人遠遠瞧見陳恪的身影,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閃,隨即不著痕跡地朝身旁一個小廝使了個眼色。
那小廝會意,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轉身便向府內疾奔而去,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陳恪將這一切儘收眼底,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了然。
這套“默契”的把戲,顯然是裕王特意安排的。門房見他人影便即刻通傳,裕王親自出迎,這是給足了他這位“陳師”麵子,也是裕王表達重視的一種方式。
果然,陳恪剛走到王府門前丈許之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便“吱呀”一聲從內打開。
裕王朱載坖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竟是小跑著出來的,靛靛青常服的下擺微微掀起,額角甚至沁出幾粒細小的汗珠,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與熱忱。
“陳師!陳師來了!”裕王的聲音帶著幾分喘息,笑容真摯,快步迎上前來,“小王正念叨著陳師,可巧您就來了!快請進!”
陳恪心頭微動。
無論這套“禮賢下士”的把戲是否刻意為之,裕王能放下親王之尊,親自跑出來迎接,這份姿態本身,就足以說明許多問題。
他撩袍便要行大禮:“臣陳恪,參見裕王殿下!”
“陳師快快免禮!”裕王眼疾手快,一把托住陳恪的手臂,力道溫和卻不容拒絕,“你我師徒,何須如此見外?快請快請!”
他親熱地挽著陳恪的手臂,一同向府內走去,仿佛迎接的不是臣子,而是久彆重逢的至親。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布置雅致的花廳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茶香嫋嫋。
“小王還未曾向陳師道賀!”裕王率先開口,臉上洋溢著喜氣,“聽聞尊夫人喜得麟兒,父皇親賜名‘忱’,更賜下玉麒麟祥瑞!此乃天大的恩典,小王在此恭喜陳師,賀喜陳師!”
他語氣真誠,眼中閃爍著由衷的羨慕與感慨。
嘉靖帝對陳恪的恩寵,連他這個親兒子有時都覺眼熱。
陳恪連忙欠身:“殿下折煞臣了。托陛下洪福,內子與犬子僥幸平安。倒是殿下,喜得天家子,此乃天家之喜,社稷之福,臣尚未恭賀殿下,實乃失禮。”
他語氣謙遜,將話題引回裕王身上。
裕王擺擺手,笑容更盛:“同喜同喜!說來也是奇緣,小王那孩兒與令郎竟是同日同時辰降生,父皇言此乃天意,小王深以為然。”他頓了頓,眼中帶著一絲父親的柔和,“父皇亦為小王之子賜名了。”
陳恪心中早有準備,麵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好奇與恭敬:“哦?不知陛下賜下何名?臣洗耳恭聽。”
裕王正了正神色,語氣帶著一絲鄭重:“按我朱家族譜,他這一輩當屬‘翊’字輩。父皇親賜‘鈞’字為名——朱翊鈞。”
“朱翊鈞……”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在陳恪心中轟然炸響!
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位皇孫便是未來的萬曆皇帝,但當這個名字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地從裕王口中說出,帶著帝王金口玉言的威嚴與宿命感砸落時,他依舊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席卷全身!
知乎收藏夾《明代帝王譜》自動翻開:【明神宗朱翊鈞,年號萬曆,在位四十八年,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麵上維持著恭謹的笑容,端起茶盞掩飾性地啜啜了一口,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鈞,權衡之器,象征公正、平衡。
嘉靖賜此名,是否暗含期許?期望此子能執掌乾坤,平衡各方?亦或是……更深遠的帝王心術?
“翊鈞……好名字!”陳恪放下茶盞,聲音平穩,帶著由衷的讚歎,“‘翊’乃輔佐、護衛之意,‘鈞’為權衡之器,象征公正持中。陛下賜此名,寓意深遠,期望皇孫將來能輔弼社稷,持衡守正,實乃聖心燭照,深謀遠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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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聞言,臉上笑容愈發燦爛,顯然對陳恪的解讀極為滿意:“陳師高見!小王亦覺此名甚好,深謝父皇隆恩!”
正說話間,一名麵容和善、衣著整潔的奶娘抱著一個繈褓褓輕輕走了進來。
繈褓褓中的嬰兒睡得正香,小臉粉嫩,呼吸均勻,正是皇孫朱翊鈞。
陳恪見狀,立刻起身,對著繈褓褓方向躬身行禮:“臣陳恪,參見世子殿下。不敢攪擾世子安歇。”
裕王連忙虛扶:“陳師不必多禮,快快請坐。”他看著熟睡的兒子,眼中滿是慈愛,又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陳師難道不曉得,這新生兒,白天最是嗜睡,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才哭得一塌糊塗,攪得人不得安寧。”他語氣輕鬆,帶著幾分過來人的調侃。
陳恪腦海中瞬間閃過自家那個小魔頭陳忱夜夜啼哭的場景,一股感同身受的無奈湧上心頭,苦笑道:“殿下所言極是,臣……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