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三月·文華殿西暖閣
殿試的硝煙已散,太和殿的丹墀上墨跡未乾,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貢士們奮筆疾書時蒸騰的汗氣與墨香。
此刻,決定三百士子最終命運的戰場,轉移到了文華殿西側的暖閣。
暖閣內,沉水香在紫銅鶴爐中嫋嫋升騰,將肅穆的空氣熏染得愈發凝重。
陽光透過高窗的明瓦,斜斜地切割開昏暗,在鋪著猩紅絨毯的地麵上投下幾道明亮的光帶,光帶中塵埃飛舞,如同無聲的命運之舞。
首輔嚴嵩端坐主位,一身仙鶴緋袍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深沉。
他花白的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精致的雲紋,渾濁的老眼半開半闔,仿佛在養神,又似在審視眼前堆積如山的朱卷。
這是糊名後的原本,每一份都承載著一個士子的十年寒窗,一個家族的殷切期望,更牽動著朝堂上無形的絲線。
參與閱卷的陣容,微妙地平衡著各方勢力:嚴嵩領銜,清流砥柱徐階、新任戶部尚書趙貞吉、靖海伯陳恪、工部侍郎趙文華,以及一位被臨時抽調、以“持重公允”聞名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名為沈文昭。這位沈學士年近五旬,麵容清臒,眼神平和,是朝中公認的“老好人”,無黨無派,正適合在此刻充當一個看似中立的砝碼。
嚴嵩的目光掃過眾人。這樣的格局,對他這位首輔而言,並非優勢。
徐階代表著清流,趙貞吉心思難測,陳恪自成一體,鋒芒畢露,趙文華雖是自己人,但分量有限,沈文昭則是個和稀泥的。嚴黨在此處,並無絕對掌控力。然而,這種微妙的製衡,反而在無形中促成了某種“公平”——至少,在糊名製度下,誰也無法明目張膽地隻手遮天。
“諸位,”嚴嵩的聲音沙啞,打破了沉寂,“殿試掄才,國之重典。朱卷在此,糊名謄錄,以示公允。我等需秉公持正,以文取士,不負聖恩,不負天下士子之心。”他頓了頓,目光在陳恪年輕而沉靜的臉上停留一瞬,“按例,每卷需經至少三人過目,各畫‘○’、‘△’、‘x’以定優劣,最終由老夫與諸公合議,擬定名次,呈送禦覽。開始吧。”
暖閣內霎時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考官們埋首案前,或凝神細讀,或提筆沉吟,或搖頭輕歎。
糊名之下,所有身份、背景、派係都暫時隱去,唯有文章本身在無聲地訴說。
陳恪翻開一份卷子。
字跡工整清秀,行文四平八穩,引經據典,對“開源節流”的論述麵麵俱到,既肯定“重農桑”乃根本,又提及“興商賈”可活絡經濟,還說到“核虛冒”以節流,最後歸結於“二者並重,徐徐圖之”。
中庸之道,滴水不漏。
他幾乎立刻認出這是陳謹的手筆——那種引經據典的厚重感,那種力求穩妥、不偏不倚的論述風格,與他在會試上的表現如出一轍。
這份卷子剛從徐階手中遞來。
徐階在卷首畫了一個清晰的“○”,評語欄寫著:“立論持中,引據翔實,文理通達,合乎大道。”
陳恪心中了然。
徐階欣賞這種“中庸”,這符合清流一貫推崇的穩健持重,也符合他自身在權力場中“和光同塵”的處世哲學。
卷子很快傳到嚴嵩案頭。
嚴嵩隻掃了幾眼重點段落,嘴角便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提筆,在徐階的“○”旁,毫不猶豫地畫了一個“△”,評語冷峻:“泛泛而談,顧左右而言他。於開源節流之要旨,未得精要,更無切實可行之策。非實乾之才。”
嚴嵩的話,陳恪心中暗自認同。
陳謹的文章,看似麵麵俱到,實則缺乏銳氣與洞見,對於當前大明積弊深重、亟需猛藥去屙的局麵,這種“徐徐圖之”的論調,無異於隔靴搔癢。
嚴嵩需要的不是這種萬金油式的“筆杆子”,而是能衝鋒陷陣、銳意革新的乾才。
陳恪接過卷子,目光落在陳謹所答的青詞部分。
這是嘉靖帝額外要求加試的題目,以“感應天心”為題。
陳恪一看之下,差點失笑。
陳謹顯然將他靖海伯府上的“點撥”奉為圭臬,遣詞造句極儘華麗鋪陳之能事,“玄穹垂象”、“紫氣東來”、“星宿列張”等詞句信手拈來,堆砌典故,營造出一種玄之又玄的氛圍,竟隱隱有幾分自己當年為迎合嘉靖而寫青詞的影子。
“這小子……倒是個寫青詞的好材料。”陳恪心中暗忖,帶著一絲無奈和自嘲,“讓他去實乾,怕是難有作為。但若放在合適的位置,比如專門炮製這些玄虛文章,倒也算物儘其用。”
他提筆,在嚴嵩的“△”旁,也畫了一個“○”,評語簡潔:“文采斐然,青詞尤佳。”算是肯定了其在“務虛”方麵的特長,然後遞還給徐階。
徐階接過,看到陳恪的評語,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嚴嵩則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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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卷繼續進行。
一份份承載著士子心血與抱負的卷子在考官們手中流轉,畫圈、畫三角、畫叉,無聲地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每位考生的卷子都需經數位考官之手,佼佼者或許能贏得滿紙“○”,但這並非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