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春末,京城的空氣裡,除了暮春的花香與泥土氣息,還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妙氛圍。
恩科塵埃落定,新科進士們或意氣風發,或韜光養晦,如同新注入的血液,讓這架龐大的帝國機器在嘉靖帝看似無為卻精準的掌控下,竟隱隱透出幾分不同以往的、向上運轉的勢頭。
這並非烈火烹油般的盛世景象,更像是在重重積弊的泥沼中,悄然探出的幾枝新芽,帶著一絲掙紮向上的倔強。
這日,裕王府張燈結彩,喜慶卻不張揚。
皇孫朱翊鈞滿月之喜,乃天家盛事。
然而,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卻讓這份皇家慶典平添了幾分異樣的色彩。
“靖海伯,陛下口諭,今日裕王府小殿下滿月,念及貴府公子陳忱亦是同日生辰,為圖方便,著你攜子同往裕王府,陛下欲一並瞧瞧。”
傳旨太監的聲音尖細,落在陳恪耳中卻如同驚雷。
他抱著懷中尚在繈褓、睡得香甜的陳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帶剛滿月的兒子去裕王府?在嘉靖帝和滿朝重臣麵前?這絕非他所願。
他隻想讓忱兒在靖海伯府的庇護下,遠離這波譎雲詭的朝堂,安安穩穩地長大。
然而,聖意難違,尤其這旨意透著一種近乎“家常”的隨意,更顯不容置疑。
“臣……遵旨。”陳恪壓下心頭的不安與抗拒,沉聲應道。
他低頭看著兒子恬靜的睡顏,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枚溫潤的玉麒麟——嘉靖親賜的祥瑞,此刻卻仿佛帶著一絲沉甸甸的宿命感。
裕王府正廳,氣氛莊重而略顯壓抑。
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等內閣重臣及幾位近侍勳貴肅立兩側,目光低垂,靜候聖駕。
空氣中沉水香與檀香交織,卻壓不住那份無形的緊張。
當嘉靖帝身著常服,緩步踏入時,所有人齊齊躬身行禮,山呼萬歲。
嘉靖今日似乎心情頗佳,臉上少了幾分修道者的清冷,多了些尋常老人的和煦。
他擺擺手,目光徑直投向廳堂中央並排放置的兩個紫檀木搖籃。
“都平身吧。”嘉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今日是家孫滿月,亦是靖海伯家小子的好日子,不必拘禮。”
他緩步走到搖籃前,目光首先落在左側那個包裹著明黃錦緞、綴滿金玉飾物的嬰兒身上——皇孫朱翊鈞。
小家夥被裹得嚴嚴實實,小小的身軀上掛著長命鎖、玉佩、金項圈,頭上甚至戴著一頂小小的、象征性的金絲冠冕,顯得格外“隆重”,卻也因不合身而顯得有些滑稽,那些貴重的飾物耷拉在一旁,襯得嬰兒越發嬌小。
嘉靖俯身,小心翼翼地將朱翊鈞抱了起來。
嬰兒似乎被驚動,小嘴吧唧了兩下,又沉沉睡去。
嘉靖看著孫兒粉嫩的小臉,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慈愛,但當他目光掃過孩子身上那些繁複沉重的飾物時,眉頭卻微微皺起。
“這麼小的孩子,戴著些勞什子做什麼?”嘉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目光掃過一旁侍立的裕王朱載坖。
裕王心頭一緊,連忙躬身:“父皇,這是……禮製……”
“禮製?”嘉靖輕哼一聲,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朕的皇孫,自有天佑,何須這些外物拘著?”他邊說,邊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指,動作輕柔卻異常利落地將朱翊鈞頭上那頂小小的金絲冠冕取下,隨手丟給旁邊的黃錦。
接著,又解開那串沉甸甸的金項圈,摘下幾塊看著就硌人的玉佩,隻留下一個素淨的長命鎖。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帶著一種帝王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決斷。
褪去那些象征身份卻累贅的飾物,朱翊鈞在祖父懷裡似乎更自在了些,小腦袋蹭了蹭嘉靖的臂彎。
嘉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抱著皇孫,目光轉向右側搖籃裡的陳忱。
陳忱此刻已經醒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陌生的人和景致,小嘴咿咿呀呀地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小手小腳也不安分地揮舞著,仿佛對嘉靖隻抱朱翊鈞的行為表示“不滿”,嫌棄他厚此薄彼。
嘉靖見狀,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他抱著朱翊鈞,微微俯身,湊近了陳忱的搖籃,想仔細看看這個與皇孫同日同時辰降生的小家夥。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嘉靖的臉湊近的瞬間,陳忱那隻揮舞的小手,竟精準無比地一把抓住了嘉靖頜下那幾縷保養得宜、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胡須!
“咿呀!”陳忱似乎覺得手感新奇,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小手還無意識地拽了拽!
“忱兒!”陳恪心頭大駭,幾乎魂飛魄散!他一個箭步就要衝上前去製止。
這可是九五之尊!龍須豈是凡人可碰?
更何況是這般“褻瀆”!往嚴重了說,一個“大不敬”的罪名足以讓整個靖海伯府萬劫不複!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
“無妨!”嘉靖的聲音卻帶著一絲罕見的輕鬆笑意,甚至帶著點縱容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