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青煙在內閣值房內嫋嫋,卻壓不住一股令人窒息的鐵鏽味和冰寒,仿佛北疆的風雪已穿透重重宮牆,直抵這帝國的心臟。
那份標注著“十萬火急”的宣大塘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位重臣的心頭。
楊順的字跡潦草而絕望,字裡行間透出的信息卻清晰得令人膽寒——俺答汗親率數萬鐵騎,已突破邊牆,兵鋒所指,直插腹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塘報末尾那模糊不清、卻指向東南方向的“虜騎動向不明”。
值房內,鴉雀無聲。
平日裡為了一筆錢糧、一個缺位能爭得麵紅耳赤的閣老尚書們,此刻卻噤若寒蟬。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英國公張溶、陽武侯薛翰、靈璧侯湯佑賢等勳貴,也早已被緊急召來,他們錦衣華服,麵色卻比窗外的鉛雲還要陰沉。
值房的門被無聲推開,一股更深的寒意湧入。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道袍,緩步走了進來。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高深莫測的神情,仿佛隻是來此靜坐片刻。
然而,那微微抿緊的薄唇,以及踏入值房時腳步幾不可察的一頓,卻暴露了他不輕易示人的慌亂。
這位深居西苑、仿佛已超脫塵世的修道帝王,內心深處那絲被強行壓下的驚駭,終究沒能完全掩藏。
“都到了?”嘉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目光緩緩掃過垂手肅立的群臣,“說說吧。北邊……怎麼回事?”
這平靜的問話,卻比雷霆咆哮更令人心悸。
嚴嵩作為首輔,此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沙啞:“回陛下……宣大總督楊順急報,虜酋俺答親率大軍,號稱控弦十萬,已於十月廿三日攻破張家口堡,突破邊牆……虜騎動向……動向不明,恐有深入之虞……”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道,“楊順已督軍固守宣大堅城,然……虜勢洶洶,懇請朝廷速發援兵、火器、糧秣……”
“動向不明?”嘉靖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楊順這個宣大總督,連虜騎主力去了哪裡都探不清?他是瞎子,還是聾子?”
值房內死寂一片,無人敢接話。楊順是嚴嵩的門生,此刻嚴嵩臉上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卻隻能將頭埋得更低。
“嚴閣老,”嘉靖的目光落在嚴嵩身上,“你是首輔,總攬全局。依你之見,這‘動向不明’的虜騎,會往何處去?”
嚴嵩喉結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無數種可能閃過,最終化為最深的恐懼:“陛下……老臣……老臣以為,虜騎雖眾,然其習性,多為劫掠邊鎮,飽掠即歸……或……或會分兵抄掠周邊州縣……”
“哦?隻是劫掠邊鎮?”嘉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那楊順為何急報‘恐難久持’?宣府大同,乃九邊重鎮,城高池深,糧秣充足,若虜騎隻為劫掠,何至於此?”
嚴嵩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陛下,臣張居正,或可略陳形勢。”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角落那位身著青色官袍、麵容沉靜的兵部左侍郎身上。張居正此刻站了出來,如同暗流中的砥柱。
嘉靖微微頷首:“講。”
張居正躬身一禮,隨即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輿圖,示意侍從將其懸掛在值房中央的屏風上。
輿圖展開,北疆山川河流、關隘城池清晰可見。張居正手持一根細長的竹杖,點在圖上宣府的位置,聲音清晰而冷靜:
“陛下請看,此為宣府。虜騎主力突破張家口堡後,並未強攻宣府堅城,而是……兵分兩路!”
竹杖在輿圖上劃出一道淩厲的軌跡,越過內長城,直指東南方向!
“一路疑兵佯攻懷來、延慶,牽製我軍;而主力精銳,則沿潮河河穀急速南下!其前鋒輕騎,據最新塘報推斷,昨日已過古北口外五十裡之黑穀峪!”
“黑穀峪?!”英國公張溶失聲驚呼,這位老國公久曆戰陣,深知此地凶險,“過了黑穀峪,便是密雲!再往前……便是一馬平川的京畿平原!無險可守!”
值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密雲距離北京城,快馬不過一日路程!若蒙古主力真已至此……
“張侍郎!”一個守舊派的官員聲音發顫,帶著一絲僥幸的質疑,“這……這隻是推斷!虜騎未必真敢直撲京畿!或許……或許隻是虛張聲勢,劫掠一番便會退去?畢竟,京城有京營重兵……”
張居正的目光掃過那人,眼神銳利如電,並未直接反駁,而是將竹杖重重點在輿圖上代表京城的方位,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穿透力:
“未慮勝,先慮敗!”
這六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值房內!
張居正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陳恪那雙總是帶著審視與憂患的眼睛,以及他無數次在兵部議事時強調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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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這六個字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