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將密雲城頭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紅。
這血紅並非夕陽的饋贈,而是由層層疊疊、新舊交織的屍骸與血漿塗抹而成。
城牆的每一寸磚石都浸泡在粘稠的暗紅裡,滑膩得讓人站立不穩。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內臟破裂的腥氣以及焦糊的硝煙,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地獄特有的氣息。
戰爭進行到此刻,早已超越了戰術的博弈,武器的優劣,退化成了最原始、最殘酷的消耗。
韃靼人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搖搖欲墜的防線。
城牆上,不斷有猙獰的麵孔攀上垛口,揮舞著彎刀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也不斷有殘缺的軀體被長矛捅穿、被滾石砸落、被火銃轟飛,慘叫著墜入下方堆積如山的屍堆。
守軍同樣在飛速消耗。密雲城的六千守軍,此刻已十去其半。
後備隊早已打光,連夥夫、馬夫都被驅趕上城頭。
狹窄的城牆上,屍體層層疊疊,幾乎無處下腳。
士兵們踩著同伴或敵人的血肉殘肢作戰,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滑膩的觸感和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陳恪早已記不清是誰說過,戰爭到最後,隻是人和人的較量。
此刻,他對此深有體會。緋色蟒袍早已被血汙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沉重的鱗甲上布滿了刀痕箭孔。
他手中的禦賜寶劍早已卷刃,每一次揮砍都帶著滯澀感,每一次格擋都震得虎口發麻。
身邊的親衛換了一茬又一茬,阿大渾身浴血,左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卻依舊如同鐵塔般擋在他身前。
趙誠的繡春刀也崩了刃口,眼神卻依舊銳利,每一次出刀都精準地收割著靠近陳恪的敵人。
那養尊處優的勳貴子弟徐文璧,此刻也如同換了個人。
他親眼目睹了數次保護他的老兵被韃靼悍卒一刀劈成兩半,內臟流了一地。
巨大的刺激讓他徹底紅了眼,恐懼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取代。
他不再躲在後麵,而是嘶吼著,笨拙卻拚命地揮舞著長矛,臉上混合著血汙、淚水和一種扭曲的狠厲。
大部分守軍士兵,包括那些初上戰場的京營新兵,在經曆了如此漫長的血腥洗禮後,似乎也忘記了害怕,隻剩下麻木的揮砍和本能的求生欲。
守方占據地利,每一次都能憑借人數優勢和城牆的依托,在付出慘重代價後,堪堪將攀上城頭的韃靼兵擠下去。
每一次擊退進攻,城牆上都會癱倒一片,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欠奉。
然而,從上帝視角俯瞰,這支守軍已瀕臨崩潰。減員過半,體力耗儘,器械損耗殆儘,士氣如同風中殘燭,全靠陳恪這麵旗幟和一股絕望的狠勁在支撐。
就在陳恪拄著卷刃的寶劍,趁著一次攻擊間隙大口喘息,肺部如同破風箱般拉扯時,一陣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突然從城內傳來!
陳恪心頭猛地一沉,幾乎窒息!韃靼騎兵摸進城了?!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他渾身冰涼!若後路被斷,前有強敵,密雲城頃刻間便是死地!
他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通往城內的階梯方向。
然而,映入眼簾的並非韃靼人的狼頭大纛,而是一麵雖染風塵卻依舊鮮明的明軍旗幟!旗幟上,一個鬥大的“張”字在暮色中獵獵招展!
援軍?!
陳恪瞳孔驟縮,瞬間便認出了策馬衝在最前方,一身嶄新山文甲胄、麵容因緊張和急馳而略顯蒼白的年輕人——英國公張溶之子,張維城!
電光火石間,陳恪何等精明,瞬間洞悉了英國公那老狐狸的算計!
昨日楊順潰敗、韃靼攻勢凶猛的軍報必然已傳回京城。
但鎮守京城的英國公沒有收到密雲城破軍報,定是判斷陳恪尚能支撐,甚至可能“遊刃有餘”,於是派自己兒子帶著一千精兵火速趕來!
這是雪中送炭,也是讓張維城來這血肉磨盤裡“鍍金”,分潤這“固守密雲、力挫韃靼”的滔天功勞!
這老狐狸,倒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盤!
“蠢貨!老匹夫!你失算了!”陳恪心中暗罵,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荒謬感湧上心頭。
此刻的密雲,哪裡是什麼鍍金之地?分明是九死一生的修羅場!
然而,張維城的出現,以及他身後那雖不多卻盔甲鮮明、隊列齊整的一千生力軍,對於城頭早已油儘燈枯、瀕臨絕望的守軍而言,不啻於天降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