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意刺骨。
陳恪步履匆匆地踏出西苑的宮門,夜照玉獅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頭的鬱火,蹄聲比平日更顯急促。
他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
精舍裡那頓素齋吃得他胃裡發堵,嘉靖帝最後那句關於鄢懋卿的輕描淡寫更像是一根刺紮在心頭。
但此刻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那個不省心的門生——陳謹!
“想死不成?”這四個字在陳恪舌尖滾燙,幾乎要噴薄而出。
翰林院,這座曾見證他初入官場、意氣風發的清貴之地,此刻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肅穆。
門房的老吏顯然認得這位常客兼前任狀元郎、如今的靖海伯,慌忙行禮:“伯爺!您……”
“當值的是誰?陳謹可在?”陳恪腳步未停,聲音冷硬地打斷,徑直穿過前庭,袍袖帶起的風都帶著一股煞氣。
“在…在的!陳編修他…還在藏書閣……”老吏的聲音被陳恪遠遠甩在身後。
幾個正在值房內整理文牘的年輕翰林聽到動靜,探頭出來,一見是麵色鐵青的陳恪,都嚇了一跳,紛紛起身拱手:“伯爺!”
陳恪目光如電般掃過,認出幾張熟麵孔,微微頷首,算是回應,腳步卻絲毫未停,隻丟下一句:“無事,爾等自便。”
那語氣,分明壓抑著洶湧的暗流。
他頭上雖無實質火焰,但那周身散發的、幾乎凝成實質的低氣壓和眉宇間跳躍的怒意,讓這幾個翰林大氣都不敢喘,隻覺一股無形的寒流席卷而過,彼此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驚懼眼神——伯爺這模樣,可絕不像“無事”!
“吱呀——”
藏書閣厚重的木門被陳恪用力推開,帶起一陣冷風,吹得案頭的燭火猛地搖曳起來,光影在滿牆書架上瘋狂跳躍。
搖曳燭光下,一個穿著青袍、身形略顯單薄的青年正伏案捧卷,看得入神。
正是狀元郎陳謹。
他被門口的動靜驚動,愕然抬頭,待看清來人是陳恪,眼中瞬間迸發出驚喜的光芒,連忙放下書卷起身:“座師!您怎麼來了?學生……”
話音未落,陳恪已如一陣風般卷到他麵前,鐵鉗般的手猛地攥住陳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陳謹痛呼一聲,剩下的話全噎在了喉嚨裡。
“跟我來!”陳恪不容分說,拽著他就往藏書閣深處、一個堆滿舊檔的僻靜角落走去。
燭光照不到這裡,隻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和遠處案頭搖曳的光暈,勾勒出兩人模糊的輪廓。
角落的陰影裡,陳恪猛地鬆開手,胸膛微微起伏,那雙在戰場上淬煉得冰冷銳利的眸子,此刻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死死釘在陳謹茫然的臉上。
“陳謹!”陳恪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森然寒意,“你想死不成?!!”
陳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徹底震懵了,手腕上的疼痛和眼前座師從未有過的暴怒讓他渾身如篩糠般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臉色煞白:“座…座師……學…學生……”
“我有教過你——”陳恪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陳謹完全籠罩在陰影裡,那無形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在青詞裡針砭時弊?!在敬獻神明的詞章中夾帶私貨?!妄議朝政?!嗯?!!!”
最後一聲質問在陳謹耳邊炸響。
他終於明白座師因何暴怒,卻更加茫然無措,下意識地試圖用聖賢之言辯解:“學…學生…聖人雲…身為臣子,當以天下為念,當直……直言……”
“住口!”陳恪毫不留情地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聖人雲?聖人的話能讓你十年寒窗金榜題名!聖人的話也能讓你明日就身首異處!死無全屍!連累九族!!!”
“直言?”陳恪的冷笑在幽暗的角落裡顯得格外瘮人,“你那是把脖子往鍘刀底下送!是嫌自己命長,還是嫌我陳恪這個座師礙了你的路?!你可知今日陛下將你那幾篇‘大作’拍在我麵前時,我是什麼心情?!”
陳謹被這赤裸裸的死亡威脅和座師話語中的後怕與震怒徹底擊垮了。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書架才勉強站穩。
巨大的恐懼和委屈交織在一起,化作滾燙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並非不知輕重,隻是骨子裡那份讀書人的清高與理想主義,讓他固執地認為對的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