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嚴府花廳內。
絲竹管弦之聲,如潺潺溪流,又似嫋嫋雲煙,在裝飾奢華、暖意融融的花廳內婉轉流淌。
一支來自江西分宜老家的戲班,正咿咿呀呀地唱著弋陽腔的經典段子。
曲調高亢激越中帶著特有的鄉土韻味,鑼鼓點精準地敲在節拍上,伴隨著旦角清亮婉轉、老生蒼勁沉鬱的唱腔,勾勒出一幅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水墨故鄉圖景。
嚴嵩斜倚在主位的軟榻上,身上蓋著一條柔軟的絨毯,枯瘦的手指隨著熟悉的鄉音旋律,在膝蓋上極其輕微地叩擊著。
渾濁的老眼半開半闔,似乎沉浸在這“仙樂”之中,享受著難得的精神慰藉。
鄢懋卿側坐在下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而又不失親近的笑容,不時低聲向嚴嵩解釋著曲牌名目、戲文典故,語氣熱絡:“恩相您聽,這一段《尉遲恭訪白袍》,乃是家鄉新排的,這唱老生的,是侄兒特意從饒州府請來的名角,嗓子亮,功底紮實,最是難得……”
嚴世蕃坐在另一側,相較於聽戲,他更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父慈子孝、門人爭相獻媚的氛圍。
他肥胖的臉上泛著紅光,手中把玩著一對溫潤的玉膽,目光偶爾掃過戲班中那幾個身段窈窕、眉眼含情的旦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然而,在這看似閒適祥和的表象之下,嚴嵩那被層層皺紋掩蓋的眉宇間,卻始終縈繞著一絲極淡、卻揮之不去的陰霾。
鄢懋卿帶回的三百五十萬兩雪花銀,以及兒子那番“聖心大悅”的稟報,並未能徹底打消他心中那老狐狸般的疑慮。
數額太大了,過程太順了,陛下的反應……太平靜了。
這不符合他對嘉靖帝的了解。
那是一位對權力、對銀錢有著猛獸般敏銳直覺和占有欲的帝王。
如此巨款,陛下豈會不深究來源?豈會不對嚴家能如此“高效”地斂財產生更深的忌憚?
他幾次想開口,更深入地詢問鄢懋卿細節,或是再次叮囑兒子要謹慎,但話到嘴邊,又被那喧囂的鑼鼓點和鄢懋卿、嚴世蕃臉上那誌得意滿的神情給堵了回去。
或許……真是自己老了?多慮了?
就在嚴嵩心神不寧,準備揮手暫歇戲班,喚鄢懋卿近前細談之時——
花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以及管家嚴年那帶著一絲驚慌的通報:
“老爺!老爺!宮……宮裡來人了!聖旨到!”
嗡——!
嚴嵩隻覺得腦仁猛地一顫,那悠揚的弋陽腔瞬間變得刺耳尖銳!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覆蓋在膝蓋上的絨毯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一股冰冷的、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臘月的寒風,瞬間穿透了他衰老的軀殼,讓他那顆久經風浪的心臟驟然縮緊!
聖旨?這個時候?剛剛獻上巨款,陛下若有封賞,為何不等明日朝會明發?
為何要在這臨近傍晚時分,突然派內侍親臨府邸?
這感覺……不像是恩賞,倒像是……索命的無常登門!
嚴世蕃和鄢懋卿也是臉色微變,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意外。
戲班的吹打彈唱戛然而止,伶人們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方才還熱鬨非凡的花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眾人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快!更衣!開中門!設香案!”嚴嵩畢竟是曆經數十年風浪的老臣,強壓下心頭那股強烈的心悸,聲音嘶啞卻急促地吩咐道,在家仆的攙扶下艱難起身。
嚴府上下瞬間忙碌起來,亂中有序。
片刻後,嚴嵩率領闔府男丁,跪倒在香案之前。
那名宣旨的內侍麵無表情,展開明黃的絹帛,用那特有的、尖細而毫無波瀾的嗓音,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內閣首輔嚴嵩,公忠體國,老成謀國,督辦鹽稅有功,實心用事,深慰朕心。特加恩,賜太子太師銜,賜鬥牛服一襲,玉帶一圍,黃金百兩。”
“工部左侍郎嚴世蕃,精明乾練,協理有功,加太子太保銜,賜珊瑚珠一掛,黃金五十兩。”
“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鄢懋卿,巡鹽得力,卓有勳勞,擢升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兼領兩淮鹽課提舉司提舉,總理鹽政,賜白銀千兩。望爾等再接再厲,勿負朕恩。欽此——”
旨意宣罷,花廳內外一片寂靜。
預想中的雷霆並未落下,反而是……滔天的恩賞?
太子太師!太子太保!右副都禦史兼掌實權的鹽課提舉!
這……這簡直是曠世隆恩!榮耀已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