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三月末。
京城的春光,似乎格外眷戀嚴府那朱門高牆內的繁華。
距那場“加恩擢升”的聖旨頒布,已過去月餘。
這一個月,風平浪靜,甚至可稱得上是嚴黨近十年來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光。
嚴府門前,車馬依舊川流不息,拜帖與禮單堆疊如山。
嚴世蕃的氣焰,隨著“太子太保”的加銜和父親“太子太師”的尊榮,愈發熾盛囂張。
工部衙門裡,他頤指氣使,對下屬動輒嗬斥,對同僚幾無正眼,便是麵對一些資曆頗老的尚書、侍郎,言語間也常帶幾分不容置疑的倨傲。
其門下走狗,如鄢懋卿之流,更是以“欽差功臣”自居,於兩淮鹽政上愈發跋扈,催逼課稅,幾近刮地三尺,民間怨聲雖隱於暗處,卻已悄然滋生。
朝堂之上,嚴嵩雖依舊一副老成持重、閉目養神的模樣,但任誰都看得出,嚴黨根基經此“浩蕩皇恩”,似乎更為穩固,儼然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幾乎所有觀望者都已認定,聖心依舊牢牢係於嚴家父子身上。
那些此前因楊順倒台、陳恪崛起而心生搖曳的牆頭草,此刻更是堅定了抱緊嚴家大腿的決心。
清流一派,以徐階為首,則顯得異常沉默,仿佛默認了這番“格局”。
就在這片看似鐵板一塊、嚴黨權勢攀至頂峰的氛圍中,一道聖旨,如同晴空霹靂,毫無征兆地自西苑精舍發出,經由司禮監,明發天下: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原巡邊禦史楊繼盛,忠悃敢言,雖前奏有所冒瀆,然察其心實為社稷。朕念其材可用,誌可嘉,著即釋出詔獄,官複原職,另加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銜,賜巡邊欽差關防,即日赴宣大、薊遼等處,巡查邊備,整飭軍紀,訪查民瘼,具實奏報。欽此——”
聖旨不長,字字清晰。
然而,當這寥寥數語傳遍六部九卿、勳貴官邸之時,引發的震動,卻遠勝於此前那封賞嚴家的長篇諭旨!
楊繼盛!
這個名字,已在大牢的陰暗角落裡沉寂了太久,久到幾乎要被京城的繁華與喧囂所遺忘。
但無人真正忘記。
所有人都記得,就在不久之前,這位官職不高卻鐵骨錚錚的硬漢,是如何以一紙《請誅賊臣疏》,將利劍般的筆鋒直指當朝首輔嚴嵩,曆數其十大罪、五大奸,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其奏疏中所列罪狀,從把持朝政、任用私人,到貪墨軍餉、敗壞邊備,乃至勾結藩王、窺測神器,皆有所本,並非空穴來風。
然而,正是這樣一份沉甸甸的、幾乎將嚴嵩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奏疏,最終換來的,卻是楊繼盛身陷囹圄。
當時陛下震怒的理由,並非駁斥其奏疏內容虛妄,而是以“語涉暗譏”、“詆毀君父”為由,將其下詔獄論死。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那“語涉暗譏”的罪名何其虛無縹緲,不過是陛下為保全嚴嵩、維持朝局平衡而尋的借口罷了。
楊繼盛的下獄,並非因其彈劾有誤,恰恰是因為他彈劾得太準、太狠,動搖了嚴黨的根基。
而在當時,嘉靖帝認為嚴嵩尚有可用之處,大明這台腐朽的機器還需要嚴黨這個“潤滑劑”和“錢袋子”,故而必須保住嚴嵩。
至於“暗譏君父”?那不過是帝王心術下,一個不便明說的、心照不宣的遮羞布罷了。
除了陛下自己,誰敢真以此認定楊繼盛大逆不道?
這便是權力的相對主義——在需要嚴嵩時,楊繼盛的忠直便是“詆毀”;當嚴嵩失去價值甚至成為絆腳石時,這曾經的“詆毀”便可瞬間變為“忠悃敢言”。
如今,就在嚴黨看似如日中天、聖眷無以複加的時刻,陛下竟突然下旨,釋放了這位嚴嵩的生死大敵!
非但釋放,更是官複原職,加銜擢升,委以“巡邊欽差”之重任!
這無異於將一柄磨利了的、曾深深刺傷過嚴黨的寶劍,重新擦拭乾淨,並親手遞還到了楊繼盛手中,且明確指向了嚴黨經營多年、漏洞百出的九邊防務!
這其中釋放的信號,何其耐人尋味?何其令人驚悚?
旨意下達之初,整個京城官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靜默。
許多人下意識地懷疑自己聽錯了,或是司禮監傳錯了旨意。
嚴府門前依舊車馬喧囂,但一些敏銳的訪客已然發現,府內管事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幾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嚴世蕃在工部值房內,聽聞此訊時,先是愕然,隨即暴怒,當場摔碎了一隻前朝官窯的茶盞,厲聲咒罵:“陛下這是何意?!莫非老糊塗了不成?!剛賞了我父子,轉頭就放那瘋狗出來亂咬?!”
然而,咒罵過後,一股冰冷的寒意隨即湧上心頭。
他不是蠢人,冷靜下來稍一思量,便知此事絕非陛下“老糊塗”那麼簡單。
陛下為何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重賞嚴家之後,立刻釋放楊繼盛?
這絕非心血來潮,更像是一步精心算計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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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想到鄢懋卿那筆巨額“私賬”……嚴世蕃額角不禁滲出細密冷汗,一股大禍臨頭的預感攫住了他。
與嚴黨的驚惶憤怒不同,清流一脈,如徐階、高拱等人,則在最初的震驚後,迅速陷入了深思。
徐階於值房中,屏退左右,獨自麵對那份抄錄的旨意,枯坐良久。
他指尖緩緩劃過“巡邊欽差”四個字,嘴角最終勾起一絲極淡、卻冰冷無比的笑意。
陛下此舉,高明,卻也狠辣至極。
釋放楊繼盛,等於公然否定了此前壓下《請誅賊臣疏》的決策,無形中打了嚴嵩一記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