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內,燭火將胡宗憲的身影拉得悠長,投在掛滿海疆圖的牆壁上,微微晃動。
窗外,杭州城的夜雨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隻餘簷角滴水敲打石階的單調聲響,襯得室內愈發寂靜。
胡宗憲獨立窗前,背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久久未動。
陳恪早已離去,如同他來時一般悄無聲息,隻留下案幾上那杯尚未涼透的茶,以及一番足以攪動風雲、重塑乾坤的話語,在胡宗憲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飄零半生,宦海浮沉,攀爬至這浙直總督的高位,其間多少艱辛,多少不得已,唯有自知。
他本以為,恩師嚴嵩這座靠山一旦傾塌,自己作為嚴黨核心乾將,必將隨之粉身碎骨。
最好的結局,或許也是削職為民,幽禁終身。
他早已暗中吩咐家人收拾行裝,甚至寫好了留給家人的遺書,做好了從容赴死的準備。
政治鬥爭,從來如此殘酷,勝者王侯敗者寇,他胡宗憲並非天真之人。
然而,這個叫陳恪的年輕人,竟如暗夜中的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積鬱的陰霾與絕望。
他帶來的,不是冰冷的鎖鏈與詔獄的威脅,而是一個……他從未敢想,卻又無法拒絕的、更為宏大的未來。
海洋…
胡宗憲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窗欞上劃過。
陳恪描繪的那幅圖景——西方夷人巨艦利炮橫行四海,爭奪那潑天財富與海洋霸權——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腦海。
是啊,為何東南倭寇屢剿不絕?為何走私如野火燎原,殺之不儘?
利!
巨大的利益!
足以讓人鋌而走險,足以讓沿海豪紳、落魄漁民、乃至朝廷命官都甘願將身家性命全部壓上的潑天利益!
他胡宗憲坐鎮東南,對此再清楚不過。
以往,他隻將這視為需要剿滅的“患”,需要嚴堵的“漏”。
可陳恪的話,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
若這巨大的力量,不為禍民間,而為國所用呢?
若這奔騰的海上利益,不是偷偷摸摸的私鹽私貨,而是堂堂正正的市舶關稅,充盈國庫,強盛國家呢?
火槍、火炮、堅船……陳恪當年通過戚繼光獻上的那些精巧絕倫的圖紙,此刻再次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些超越時代的設計,原來並非空想,其思路竟源自海外,源自那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洋彼岸!
一股久違的、近乎本能的興奮與灼熱,自胡宗憲心底最深處悄然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衝淡了連日來的疲憊與絕望。
他是一個實乾家,一個真正想要做事、也能夠做成事的人!
剿倭、靖海、整頓軍備……這些是他職責所在,亦是他的抱負。
但陳恪此刻賦予他的,是一個遠超“靖海”的使命——為這個古老的帝國,提前打造一支能夠馳騁未來、與西夷爭鋒的海上力量!為可能到來的、更大規模的海上衝突,做好準備!
這使命,沉重如山,卻也……光芒萬丈!
足以讓他超越眼前嚴黨覆滅帶來的個人生死榮辱的困局,將目光投向更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