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父皇在百官朝賀時咆哮“逼朕退位”的言語,在他腦海中浮現,更讓他確信,自己的任何“不恭順”,都可能成為點燃父皇疑心的火星。
嘉靖帝看著跪在冰冷地磚上、連頭都不敢抬的兒子,目光複雜地閃爍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意興闌珊,甚至想轉身離去。
但來都來了…
他虛抬了抬手,語氣儘量放得平和:“起來吧,朕隻是順路過來看看鈞兒,不必拘禮。”
“是…是…”裕王這才顫巍巍地起身,卻依舊躬身垂首,不敢與父親對視,側身引路,“父皇請,鈞兒…鈞兒此刻應在後園玩耍。”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王府後園。
雖已入冬,園中幾株耐寒的鬆柏依舊蒼翠,一角暖閣內燈火通明,隱約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語聲。
踏入暖閣,暖氣混合著奶香和果香撲麵而來。
隻見一個穿著厚實錦襖、胖嘟嘟如同玉娃娃般的兩歲半男童,正蹣跚著在鋪了厚毯的地上追逐一個五彩的布球,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正是皇孫朱翊鈞。
裕王妃李氏在一旁含笑看著,見到嘉靖帝突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慌忙領著侍女們跪拜行禮。
嘉靖帝的目光卻瞬間被那小小的身影吸引了過去。他臉上那慣常的威嚴與冷峻,在看到孫子的那一刻,如同冰河解凍般悄然融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露出一絲真實而罕見的溫和笑意。
“鈞兒。”他輕聲喚道,生怕驚著了孩子。
朱翊鈞聞聲停下腳步,扭過圓滾滾的小身子,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這個老者。
他似乎辨認了良久,隨即竟毫不怕生,咧開沒長齊牙的小嘴,奶聲奶氣地、極其清晰地喊道:“皇爺爺!皇爺爺!”
這一聲“皇爺爺”,叫得嘉靖帝心花怒放,仿佛一股暖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
他彎腰,張開手臂:“哎!鈞兒,到皇爺爺這裡來。”
朱翊鈞咯咯笑著,邁著不太穩當卻歡快的步子,一頭紮進了嘉靖的懷裡。
小家夥身上帶著暖烘烘的奶香氣,依賴地摟住他的脖子,軟軟的臉頰貼在他微涼的臉上。
嘉靖帝小心翼翼地抱著這沉甸甸、軟乎乎的小身體,生怕他摔著,用手指極輕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逗得朱翊鈞笑得更歡,嘴裡“皇爺爺”、“皇爺爺”地叫個不停,仿佛要將這稱呼刻進心裡。
顯然,無論是裕王還是李王妃,平日在教導孩子認人時,沒少下功夫,無數次在難得的見麵機會中,強化著“皇爺爺”這個概念。
這其中自然不乏討好與自保的考量,是一種精心編排的“表演”。
然而,孩子的天真懵懂,卻將這份刻意衝淡了,那依賴與親昵顯得如此自然、如此真誠,足以穿透任何成年人世界的虛偽與算計。
嘉靖帝此刻完全沉浸在這份隔代親的溫馨之中,他抱著孫子在暖閣裡慢慢踱步,指著牆上的畫、桌上的盆景,用儘可能簡單的話語逗弄著,享受著朱翊鈞那毫無保留的歡笑與依賴。
這一刻,他仿佛真成了一個尋常的祖父,忘卻了朝堂的紛爭,忘卻了奏疏的誅心,忘卻了修道的虛妄,隻有懷中這團溫暖實在的小生命,才是真實的慰藉。
然而,當他偶爾抬眼,瞥見垂手恭立在一旁、依舊保持著謙卑惶恐姿態的裕王時,心底那剛剛升起的暖意,不由得摻入了一絲冰冷的歎息。
這其樂融融的畫麵之下,那根深蒂固的裂痕與隔閡,在此刻顯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眼。
鈞兒此刻的親昵,是因他年幼懵懂,尚未被這宮闈重重、權力傾軋所浸染。
前麵自己還在內心駁斥海瑞,說自己並非不近人倫。
裕王的恭順畏懼…又何嘗不是自己數十年來威壓猜忌、甚至因“二龍不相見”之說而刻意疏遠所造就?
自己這個父親,於他而言,恐怕更多是君威難測的九五之尊,而非可親可近的尋常父親。
這看似溫馨的天倫之樂,其底下,不也流淌著無奈與表演的暗流嗎?
這煌煌天家,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終究是…回不到尋常百姓家的模樣了。
海瑞的聲聲詰問,再次於心底悄然浮現。
他收回目光,更緊地抱了抱懷中的孫兒,仿佛要從中汲取更多的溫暖,來驅散那從心底深處不斷滲出的、無法言說的寒意與孤獨。
良久之後。
“好了,朕走了。”他淡淡說了一句,依依不舍的和孫子告彆之後,轉身便向外走去。
“兒臣恭送父皇!”裕王連忙起身相送。
直到嘉靖帝的車駕消失在街角儘頭,才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望著父皇離去的方向,長長籲出一口氣,臉上卻並無多少歡喜,反而添了更多的憂慮與茫然。
回程的馬車上,嘉靖帝閉目靠坐著,一言不發。
黃錦悄無聲息地伺候在一旁,亦是默然。
車廂內一片沉寂,隻有車輪碾過路麵的單調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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