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引著嘉靖帝,穿過一道月洞門,步入內院更為幽靜的一處院落。
此處與外間庭院略顯不同,少了幾分刻意雕琢的雅致,多了幾分沉靜與實用。
青磚鋪地,牆角植著幾竿翠竹,雖在冬日,依舊挺立,枝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寒霜,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光澤。
院中唯一顯眼的,便是一株老梅,虯枝盤曲,疏影橫斜,已有零星花苞悄然綻放,暗香浮動,清冷襲人。
正北麵,一排三間打通的書房,門窗用的是尋常楠木,並未精雕細刻,窗紙卻糊得極其嚴實,透出裡麵溫暖明亮的燭火光暈。
常樂步履放得極輕,行至書房門外丈許處便停下,側身垂首,正欲開口通傳,卻被嘉靖帝一個極輕而果斷的手勢製止。
嘉靖帝目光幽深,落在緊閉的房門上,微微擺了擺手,示意無需驚動。
侍立一旁的黃錦立刻會意無聲上前,動作輕柔至極地搭上那扇並未閂死的房門,緩緩向內推開一道縫隙。
並無尋常勳貴書房常見的沉香、檀香等奢靡氣息,一股混合著陳舊書卷、微澀墨汁、以及若有若無的淡淡藥味的獨特氣息,隨著門縫的開啟,悄然彌漫出來。
嘉靖帝目光透過門縫,向內望去。
書房內陳設簡單得近乎寡淡,與他想象中一位聖眷正隆、手握實權的伯爺書房大相徑庭。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塞滿了各種卷帙浩繁的典籍、圖冊和文書函匣,並無太多風雅裝飾,隻在一側牆上懸著一幅墨色已然黯淡的《江山萬裡圖》,看筆法並非名家手筆,卻自有一股開闊氣象。
地麵是尋常的青磚,並未鋪設昂貴地毯。
房間中央,一張寬大得有些不合比例的白木書案幾乎占據核心位置,案上情形,讓嘉靖帝瞳孔微微一縮。
隻見案上、案旁的地上,乃至靠牆的幾張矮幾上,皆堆疊如山般摞滿了各式文書、圖紙、冊簿!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分門彆類,或用木匣,或用錦繩捆紮,貼有標簽,但數量之多,幾乎將書案淹沒,隻留下中間一小塊可供書寫的區域。
而就在那書案後,並非慣常的官帽椅,竟是一張鋪著厚實毛皮的榆木躺椅。
靖海伯陳恪,此刻正深陷在躺椅之中,身上隨意搭著一件半舊的玄色鬥篷,頭微微偏向一側,已然沉沉睡去。
他麵前,橫跨在躺椅扶手上,架著一張樣式奇特、可靈活調節的矮木桌——正是嘉靖帝眼中那“懶人桌”般的物事。
桌上同樣散放著幾份攤開的文書、一支蘸飽了墨卻已乾涸的狼毫筆、一隻喝了一半的粗陶藥碗,以及一枚小小的、用於鎮紙的青銅虎符。
陳恪的臉色,比之日前西苑昏厥時,已稍稍恢複了些許血色,但依舊蒼白憔悴,眼窩深陷,下頜線條顯得愈發清晰銳利,唇上缺乏血色,唯有那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隨著平穩卻略顯沉重的呼吸微微顫動。
他睡得極沉,眉宇間卻依舊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憂色,仿佛即便在夢中,仍在思慮著那些無窮無儘的軍國重務。
嘉靖帝靜靜地立在門口,目光如深潭之水,幽暗難測。
他無聲地擺了擺手,示意黃錦及身後所有人皆留在原地,不必跟隨。
然後,他獨自一人,邁步跨過了那道門檻,步入了這間充斥著忙碌與病氣氣息的書房。
他的腳步極輕,踩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幾近無聲。
目光緩緩掃過屋內景象,掠過那堆積如山的文書,那簡單到堪稱寒酸的陳設,那牆上略顯孤寂的江山圖。
與外間庭院那些明顯出自常樂之手的精巧布置相比,此處,才真正透出陳恪本人的氣息——一種摒棄所有浮華、隻專注於實務本身的、近乎苛刻的簡樸與高效。
嘉靖帝踱至書案前,目光落在陳恪沉睡的麵容上,停留片刻。
隨即,他的視線轉向那張特製的矮桌,伸出手指,極輕地拂開最上麵的一份文書。
那是九邊某鎮總督請撥新式燧發火銃的急件,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哀求。
旁邊是陳恪用朱筆批閱的回複,字跡依舊是他熟悉的的台閣體,卻比平日少了幾分舒展,透著一絲力竭後的虛浮:
“已知。神機局現存堪用者僅一千餘,依此前議定序列,優先撥付宣大、薊遼新編練之火器營。爾處所需,已錄檔,待下月新械出廠,依序補足一百支。勿再催。”
批複下方,還壓著幾張草稿紙,上麵用細墨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似是計算各鎮兵力、訓練損耗、產能調配的演算過程,勾畫塗改之處甚多,顯然耗費了極大心力。
嘉靖帝默然,又輕輕翻開另一份。
是俞大猷從東南前線發來的公函,詳細稟報新式後裝艦炮在試射中出現的“閉鎖氣密不佳,屢有泄氣,致射程威力未達預期”的故障,言辭間不無憂慮。
陳恪的批複則更簡:“已悉。著令匠作坊王匠頭率精乾工匠三人,攜改進模具及密封材樣,星夜赴浙,會同俞軍門麾下檢修試製。所需銀兩物料,由本伯行文兵部與戶部協調,見字即撥,不得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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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份批閱,都直指要害,責任清晰,並無虛言。
嘉靖帝的目光最終落在矮桌一角,那裡放著一本墨跡尤新的奏疏草本。
他輕輕拿起,翻開。
果然,是陳恪親筆起草的請旨奏疏,核心隻有兩件事:一、請求擴大神機火藥局規模,增建兩處新作坊,並撥專款招募培養更多熟練匠戶;二、提請於東南海防重鎮台州等地,選址籌建火器維修及彈藥配套分廠,以便就近保障前線,減少轉運損耗風險。
字裡行間,皆是未雨綢繆、強軍固防的切實之策。
然而,看著那詳儘卻也所費不貲的預算估算,嘉靖帝嘴角不由泛起一絲極其複雜、近乎無奈的苦笑。
國庫…國庫哪裡還有這麼多銀子任他這般“折騰”?
嚴黨抄沒的家資,早已在浩繁的軍需、賑災、宮觀修繕及日常靡費中消耗殆儘。
而今各地災異頻仍,稅收難繼,太倉銀庫隻怕又快見底了。
他輕輕合上奏疏草本,將其放回原處,仿佛未曾動過。
目光再次回到熟睡的陳恪身上。
燭光下,這位年輕的靖海伯睡得正沉,或許因藥力作用,或許因實在疲憊到了極點,對外界的細微動靜渾然未覺。
隻是偶爾眉心會無意識地蹙緊,仿佛在夢中依舊盤算著那些永遠也算不完的軍械數字,協調著那些永遠也扯皮不清的部院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