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蒼白而專注的睡顏,嘉靖帝負手而立,另一種複雜的情緒悄然湧現他的心頭。
連日來,因海瑞那封《治安疏》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那字字誅心的拷問、那滿朝文武或噤若寒蟬或隔靴搔癢的反應,所帶來的那種被孤立、被戳穿、乃至被無聲對抗的暴怒與冰冷,在此刻,在這間充斥著務實氣息的書房裡,竟奇異地被撫平了些許。
海瑞是直的,直如利劍,劈開一切虛偽,卻也易折,且劍鋒所向,玉石俱焚。
而眼前這個病倒的年輕人,卻是實的。
實如砥柱,默然承受千斤重壓,於細微處耕耘,於艱難中前行,一點點地夯實著這個帝國早已千瘡百孔的根基。
他或許沒有海瑞那般撼動乾坤的道德勇氣,但他卻有著將理想落入塵泥、化為實際戰力的驚人能力與耐心。
火炮、戰船、新軍、後勤……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維係王朝命脈的根本。
嘉靖忽然覺得,海瑞有一點,怕是說錯了。
朕用的,並非全是讒諛逢迎之輩、庸碌貪墨之徒。
至少,還有陳恪這樣的臣子。
他或許也懂得進退,也珍惜羽翼,但他將所有的聰明才智與精力,都傾注在了這些於國於民有實益的事情上,而非沉溺於黨爭傾軋或空談道德。
即便病重如此,夢中縈繞的,依舊是這些繁瑣卻至關重要的軍國實務。
念及此,嘉靖心中那因海瑞而起的挫敗與孤憤,竟不由得化開一絲,生出幾分難得的慰藉與……近乎慶幸的複雜情緒。
他甚至覺得,陳恪此番病得是否“恰是時候”,是否存了半分借病避開那棘手審查的心思,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這份毋庸置疑的“實”。
這就夠了。
就在嘉靖帝心緒翻湧之際,躺椅上的陳恪似乎被眼前晃動的燭影或是那無聲的凝視所擾,眉頭無意識地蹙緊了幾分,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病中澀意的囈語,眼睫顫動了幾下,竟緩緩睜開了眼。
視線起初是模糊渙散的,朦朧中隻見一個身著深色常服的身影立於不遠處燭影之下。
他以為是妻子常樂又來催促用藥和用膳,下意識地側了側頭,聲音帶著濃重睡意與沙啞,含糊嘟囔道:“樂兒……不是說了……咳咳……這會兒不用膳麼……讓我再歇片刻……”
話音未落,他視線漸清,終於聚焦於那張不怒自威、此刻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神情的麵容上。
陳恪猛地一怔,殘餘的睡意瞬間驚飛殆儘!
他瞳孔微微收縮,幾乎以為是自己病中虛弱,眼花了或是仍在夢中,下意識地呢喃出聲:“陛……下?”
嘉靖帝見他醒來,麵上那絲複雜的感慨迅速收斂,化為一種慣常的、略帶淡漠的平靜,微微頷首,聲音平穩:“是朕。”
確認並非幻覺,陳恪心中劇震,也顧不得周身酸軟無力,當下便掙紮著要從躺椅上起身,欲下行禮。
動作間,難免帶出一連串壓抑不住的低咳,臉色也因這驟然的氣急而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
嘉靖帝見他如此,上前半步,虛抬了抬手,語氣雖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了。陳卿大病在身,虛弱至此,仍心係戎機,案牘勞形。朕心甚慰,這些虛禮,就免了吧。”
陳恪動作一滯,感受到皇帝語氣中那絲罕見的、近乎體恤的意味,心下驚疑不定,卻也不敢強行掙紮,隻得就勢微微坐直了些身子,靠在椅背上,略喘了口氣,臉上擠出一絲尷尬而勉強的笑意:“臣……臣失儀,請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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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不再看他,轉而踱開兩步,目光投向窗外。
隻見窗外庭院中,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已被厚重的青墨色雲層吞噬殆儘,凜冽的冬夜正悄然降臨,將枯枝的剪影刻印在愈發深邃的天幕上。
書房內一時陷入沉默,唯有燭火偶爾劈啪一聲輕響,更襯得四周寂靜異常。
陳恪緩過一口氣,心思電轉,終是忍不住率先開口,聲音依舊帶著病中的虛弱,卻努力維持著恭敬與清醒:“陛下日理萬機,怎得空……突然駕臨寒舍?臣未能遠迎,更未得通傳,實在……惶恐。”
嘉靖帝聞言,緩緩轉過身來。
他自顧自地撩起袍擺,在旁側一張看似尋常、卻用料紮實的榆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姿態從容。
雖身著常服,久居上位養成的威儀與多年修道淬煉出的那種疏離氣度,依舊讓他此刻的動作顯得自然而然,仿佛他才是此間主人。
他目光掠過陳恪蒼白憔悴的臉,淡淡道:“朕今日心緒頗有些不寧,在宮中悶得慌,便出來隨意走走,透透氣。行至附近,想起你抱病在家,順道過來瞧瞧。”
他的語氣平淡無波,甚至刻意帶著一絲閒適,仿佛真的隻是一次心血來潮的尋常探訪。
然而,那深陷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未能完全掩飾住的倦怠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卻未能逃過陳恪敏銳的觀察。
陳恪心下頓時了然。
皇帝心緒不寧?是了。
在這海瑞上書、朝野震蕩的關頭,陛下豈止是“不寧”?
那失落……是因海瑞的奏疏?是因滿朝文武的沉默或無力?還是因那份被赤裸裸撕開、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的現實?
陳恪太了解眼前這位帝王了。
嘉靖其人,聰明絕頂,自負至極,一生精於算計,善於操弄權術平衡,將朝臣視為棋子,將天下視為私產。
他或許並非不知曉那些弊病,但他早已習慣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帶著玩味心態的“默許”與“利用”,並以此維係著他那套獨特的統治邏輯。
如今,海瑞卻以最決絕、最不留情麵的方式,將這一切血淋淋地攤開,不僅否定了他的政績,更近乎否定了他作為“君父”的正當性與道德基礎。
這對於嘉靖而言,其打擊之沉重,羞辱之深刻,遠勝於任何攻訐或邊關的失利。
那是一種根基於帝王尊嚴與個人信念之上的、徹頭徹尾的崩塌感。
此刻陛下輕描淡寫的一句“心緒不寧”“出來走走”,背後所承受的驚濤駭浪與孤寂寒意,陳恪幾乎能夠想象。
他看著燭光下嘉靖帝那看似平靜、卻難掩晦暗的側臉,心中並無多少快意,反而生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一絲對嘉靖極其微妙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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