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港口的建設成本和壓力,被極大地分攤到了每一個投資者身上。
這筆賬,商賈們心裡豈能不明白?
這“免費”的土地,實則早已在船引認購時付過了錢,如今還要自己投入巨資興建,這靖海伯簡直是空手套白狼的高手!
但事已至此,他們已投入了巨額前期成本,如同上了賭桌的賭徒,此刻豈能因心疼建設費用而放棄即將到手的肥肉?
更何況,看著那日漸成型的港口輪廓,看著靖海伯雷厲風行、言出必踐的作風,他們對未來的盈利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於是,抱怨歸抱怨,行動上卻一個比一個迅速。
一旦地塊劃定,立下契書,各家立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從蘇州、鬆江等地雇傭來的泥瓦匠、木匠隊伍開始開進指定的區域,打地基、砌磚牆、上梁柱…一片片新的工坊、倉棧以驚人的速度,圍繞著核心港區拔地而起。
整個上海浦,仿佛一個巨大的、擁有自我生長能力的有機體,在一種近乎狂熱的氛圍中,瘋狂地擴張、成型。
陳恪站在臨時衙署的望樓上,俯瞰著這片日益喧囂、塵土飛揚卻生機勃勃的土地,眼中充滿了血絲,嘴角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卻滿足的弧度。
他的算計,正在一步步變為現實。
這背後,自然少不了南京守備太監張順的“默契”。
那五萬兩雪花銀,以及後續偶爾“孝敬”的海外新奇玩意,顯然發揮了作用。
張順管轄下的南京內官監、營造司等部門,對於上海浦工地上所需的某些特許建材的調撥放行,變得異常“順暢”。
甚至某些需要與南京兵部、工部協調的文書流程,也少有刁難,一路綠燈。
陳恪心裡清楚,這並非張順轉了性子,而是那太監看清了風向,知道陛下對此事的關注,更看到了其中或許能分潤的潛在好處,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但陳恪絕不會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太監的“善意”上。
他最重要的定心丸,來自北方。
幾乎每隔十日,一封由他親筆起草、字斟句酌的密奏,便會由快馬直送京師,直達西苑精舍。
奏疏中,他極少訴苦,更不提及任何具體困難與政治博弈。
而是以極其精煉卻生動的筆觸,向嘉靖皇帝描繪著一幅幅“海上盛景”:
“…新港碼頭地基已夯築完畢,首批石料已順利砌壘,雛形初現,氣勢恢宏…”
“…工坊區地塊認購踴躍,各大商號紛紛入駐,興建如火如荼,日夜不息,一派欣欣向榮…”
“…民夫感念皇恩,勞作奮勇,皆言陛下開海聖舉,乃賜我等小民一條活路…”
“…臣觀此情景,深信不待明歲春汛,此港便可初具規模,迎來首航商船。屆時白銀流入,充盈內帑,強兵富民,指日可待…皆賴陛下聖德庇佑,天恩浩蕩…”
這些奏疏,與其說是彙報,不如說是一劑劑精心烹煮的“安心湯藥”,源源不斷地送入嘉靖帝手中。
它們的目的,就是要讓那位深居西苑的皇帝看到:他的投資是正確的,他的信任沒有被辜負,所有的壓力與非議都是值得的。從而更加堅定地,在紫禁城的朝堂上,為他頂住一切反撲的浪潮。
然而,支撐這一切宏大敘事的,是陳恪個人難以言喻的疲憊。
白日裡,他是指揮若定、算無遺策的靖海伯。
可每當深夜,獨自回到那間簡陋的簽押房,對著一盞孤燈,審閱著仿佛永遠也批不完的文書時,那股深入骨髓的倦意便會如潮水般湧上。
案頭堆積的,是民夫糧餉的核算、是工匠調配的請示、是商賈地契的審核、是建材購買的批條、是與各方衙門往來的公函…千頭萬緒,每一件都需要他最終拍板。
眼睛因長期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太陽穴時常突突地跳著疼。
肩膀和後背因長時間伏案而僵硬酸痛。
有時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文字,甚至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和眩暈。
壓力無處不在。
來自商賈的算計、來自官場的暗流、來自工程本身的意外、來自北方朝堂無形的目光…全都沉甸甸地壓在他一人的肩上。
“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偶爾會低聲吟誦這句話,聲音沙啞。
這話聽起來豪氣乾雲,但真正身處其中,才知其中滋味,是何等的孤寂與沉重。
非親身經曆,難以體會他究竟承受著怎樣的身心煎熬。
但每當黎明時分,他推開窗,看到遠處工地上升起的嫋嫋炊煙,聽到那逐漸響起的、預示著新一天勞作的喧囂聲,看到原本的荒灘在一寸寸地改變著模樣,一種難以言喻的、熾熱的力量又會從他心底最深處湧起,驅散所有的疲憊與迷茫。
那是一種看著自己親手繪製的藍圖,正被無數人的雙手,一點點變為現實的巨大成就感與滿足感。
他從未忘記自己為何而來。
聶豹老尚書致仕前那殷殷期盼、卻又飽含無奈與遺憾的眼神,時常在他腦海中浮現。
那位老人未竟的事業,那份整頓海防、開源強國的夢想,如今,正由他陳恪,在這片充滿鹹腥氣息的海灘上,奮力扛起,艱難前行。
這不僅僅是一項政績,一個功勞。
更是一種傳承,一種責任。
想到此節,他便會深吸一口清晨潮濕而充滿生機的空氣,重新挺直脊梁,將所有的疲憊深深掩藏起來,眼中再次燃起那永不熄滅的、名為“信念”的火焰。
這火焰,支撐著他,也照亮著這片正在誕生的、名為“上海”的新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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