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秋,北京,萬壽宮。
殿內,沉香嫋嫋,靜室生幽。
新修的兩宮兩觀,布局精巧,引風納氣,確實比舊宮更為宜居。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寬鬆的玄色道袍,並未戴冠,隻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發,盤膝坐在雲台之上的蒲團中,試圖收斂心神,進入物我兩忘的打坐之境。
然而,腦海中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雜念,如同香爐逸出的青煙,繚繞不散。
海瑞……那個名字,那封奏疏,像一根刺,深深紮在他心裡。
雖已過去數月,那份被赤裸裸撕開偽裝、直麵瘡痍的刺痛與羞辱感,仍會在某些獨處的時刻悄然浮現。
他厭惡這種感覺,更厭惡那個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的直臣。
殺之,有損“仁君”之名,且似乎正遂了其“死諫”之心;不殺,又如同眼中釘、肉中刺。
索性,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將那份奏疏和相關卷宗都壓在了最底層,試圖用時間的塵埃將其掩埋。
“唉……”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從唇邊逸出,嘉靖緩緩睜開眼,眼底帶著一絲這個年紀和位置罕見的疲憊。
五十一歲了,雖常年修道養生,但國事繁重,心力耗損,再加上海瑞這一鬨,他確實感到自己老了,一種從精神深處透出的蒼老。
“黃錦。”他聲音不高,帶著打坐後的沙啞,在寂靜的精舍內卻清晰可聞。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陰影中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立刻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輕捷而無聲地趨步上前,躬身到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恭順與關切:“奴婢在,皇爺有何吩咐?”
“陳恪那邊……近日,可有什麼消息傳來?”嘉靖的目光投向窗外一隅被殿簷切割出的藍天,語氣似是不經意,但黃錦深知,這位主子對東南那位年輕伯爺的動向,關切得緊。
“回皇爺,靖海伯前日的奏報剛送到司禮監,奴婢正要呈報。”黃錦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封皮整潔、並無多少褶皺的奏疏抄本,雙手高舉過頂,“伯爺仍是十日一報,詳陳上海浦新港工程進展,說是……一切順利,民夫踴躍,商賈歸心,港口雛形已現。”
嘉靖“嗯”了一聲,微微頷首。
黃錦會意,立刻將奏疏輕輕放在禦案一角,然後垂手退至一旁,並不打擾皇帝閱覽。
嘉靖伸出手,指尖拂過奏疏的封皮,動作緩慢。
他拿起奏疏,並不急於展開,而是先摩挲了一下紙張的質地,仿佛能從中感受到千裡之外那個年輕臣子的用心。
陳恪去往東南,已近半年。這半年來,幾乎每隔十日,最多不超過半月,必有這樣一份奏報抵達通政司,再轉至司禮監,最終呈到他的禦前。
奏報的內容,並非儘是邀功請賞,更多的是如同記事般的陳述:招募了多少民夫,如何管理飯食工錢,遇到了何種困難,又是如何解決的,與哪些商賈會麵,達成了何種共識,港口規劃做了哪些微調……事無巨細,條理清晰,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務實與高效。
這讓嘉靖雖深居九重,卻能如同親臨一般,清晰地“看”到那片荒灘是如何在陳恪的指揮下,一步步蛻變的。
這種被臣子事無巨細稟報、毫無隱瞞的感覺,對他這等猜忌心重的帝王而言,是一種極大的安心與滿足。
他慢慢展開奏疏,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陳恪的台閣體依舊風骨棱棱,但筆畫間似乎少了幾分在京時的跳脫銳氣,多了幾分沉穩。
奏報中,陳恪描繪了碼頭地基已初步夯實,首批石料順利砌壘,工坊區地塊認購踴躍,各家商號已開始進場興建,整個工地一派熱火朝天卻又井然有序的景象。
尤其強調,所有民夫皆是自願應募,日供飽食,月給現銀,絕無強征,民夫感念皇恩,士氣高昂。
看到此處,嘉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的、近乎無聲的笑意。
“這小子……倒真是個有手腕、有辦法的。”嘉靖心中默道。
他想起陳恪離京前的承諾——“不耗國帑,不增賦稅,自籌錢糧,為陛下打造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