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一柄青竹傘已遮在頭頂。林彥秋回頭，是個麵生的憨厚後生。他接過傘柄，轉而替齊芝怡遮雨。待那繡帕係成個精巧的結，齊芝怡抬眼見他仍在發抖，不由飛紅了臉，低聲道：“你倒是給自己遮著些啊。”
簡子豪抱著官服趕來，齊芝怡自然接過。林彥秋胡亂擦了身子，剛披上衣裳，忽覺四周寂靜，原來過往挑擔運石的鄉民們都駐足觀望，眼中滿是敬重。
“都瞧我做甚？快去堵決口啊！”
眾人會意而笑，堤上複又忙碌起來。忽聞“撲通”一聲，卻是石毅摔在泥濘裡，惹得鄉民哄笑。這位素來斯文的主簿此刻渾身泥水，卻指著眾人笑罵：“笑什麼笑！若非林大人舍命尋得管湧，爾等此刻早成魚鱉！還不快乾活！”
這話頓時引來眾人一陣哄笑。石毅指著個三十出頭、蔫頭耷腦的漢子笑罵：“周二拐子，你還有臉笑？這大堤要是垮了，你家那如花似玉的媳婦，保準跟人跑了去。到時候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眾人越發笑得放肆，連扛沙袋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林彥秋不由對這位鄉主簿另眼相看，誰能想到這個平日裡斯斯文文的讀書人，竟能和鄉民開這等玩笑？
正出神間，忽覺一隻溫軟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低頭看去，齊家小姐齊芝怡正仰著俏臉衝他笑呢。發梢上的雨珠滴在她臉上，她也渾然不覺。
林彥秋伸手替她拭去水珠，換來小姑娘甜甜一笑。這時石毅踏著泥水走來，腰間魚袋晃個不停：“林大人，下官今日算是服了！”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林彥秋擺手笑道，“當年在金陵求學時，我還橫渡過揚子江呢。”
“難怪！”石毅湊近了低聲道，“大人借一步說話。”
三人走到僻靜處，石毅這才憂心忡忡道：“水位仍在上漲，雨勢不減，情勢隻怕會越來越糟。”
林彥秋心頭一緊：“堰工們可有良策？”
“開閘泄洪本是上策，可青蓮河水位也已告急。”石毅歎息道，“若泄洪過猛，恐引發山洪。”
林彥秋沉吟道：“依你之見？”
“維持現有泄洪量，加派人手巡堤。”石毅斬釘截鐵道，“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冒險。”
林彥秋點頭：“速向杜知縣求援。鄉裡也要儘全力保堤。”說著微微一笑，“你隻管放手施為，不必顧忌本官。在這裡，我不過是個聽差的小卒。”
石毅卻道：“大人隻需站在堤上，鄉親們見了心裡就踏實。更何況...”他瞥了眼齊小姐，“如今連尊夫人都來了，大夥兒更添底氣。下官先去忙了。”
待石毅走遠，林彥秋捏了捏齊芝怡的鼻尖：“你怎的尋到這兒來了？”
齊小姐纖指拂過鼻尖，攥著他的手細聲道：“《江南邸報》派我采訪文淵閣的經筵講官。那兩位老先生談起滄山沙梨，誇得天花亂墜，還要親自來考察。我想到先前報道過此事，便借口追蹤采訪跟來了。到了縣衙一問，說你下鄉去了，我又追到永興鄉。剛上堤壩，就瞧見你往水裡跳...”
細雨蒙蒙中，小娘子柔聲細語，暖玉般的小手傳來陣陣溫熱。林彥秋不時為她拭去臉上雨珠，惹得她笑靨如花。遠處堤壩上，鄉民們扛著沙袋穿梭如織，竟在這危急時刻，顯出幾分人間煙火氣來。
那該死的簡子豪此時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老遠就扯著嗓子喊：“林大人！林大人！大事不好......”
林彥秋一聽這驚慌失措的腔調，立即沉聲喝道：“慌什麼！小聲些！”單從這一個小節，林彥秋便明白當年簡子豪為何爭不過石毅了。
“大人還是速速移駕吧，堰工們說......”簡子豪氣喘籲籲地湊近。
林彥秋一抬手止住他：“混賬話！此時我若離去，鄉民們豈不人心惶惶？”
簡子豪被訓得麵色發青，這記馬屁算是拍在了馬蹄上。林彥秋稍緩和語氣道：“簡主簿，速去召集各房管事，本官要開個緊急議事。”
簡子豪偷眼瞧了瞧林彥秋身旁笑吟吟的齊芝怡，一咬牙，跺腳轉身而去。
不多時，石毅、簡子豪並趙鄉佐等七八位鄉官齊聚。
眾人蹲作一圈，林彥秋整了整濕漉漉的衣袖，正色道：“情勢緊急，閒話免談。現下分派差事：本官不通水利，這護堤總指揮一職由石主簿擔任，本官做個副手，專司跑腿遞茶之職。”眾人聞言輕笑，旋即又肅然。
“縣衙援軍將至，簡主簿即刻回鄉調度糧秣物資，另派熟手協助。本官言儘於此，請石總指揮示下。”林彥秋說罷率先擊掌，眾人隨之附和。
石毅神色凝重，低聲道：“總指揮一職，還請林大人擔綱。下官願為副貳。閒話少敘，諸位各司其職去吧。”
這場議事不過盞茶工夫便散了。待眾人離去，石毅欲言又止：“大人......”
林彥秋擺手道：“不必多言，速去忙吧。”
石毅神色複雜地轉身大步離去。林彥秋望著往來扛運沙袋的鄉民，回頭對齊芝怡溫言道：“我要去幫忙，你且在此觀戰可好？”
齊芝怡搖搖頭，舉起手中毛筆嫣然一笑。林彥秋輕撫其麵頰道：“那便去吧，小心些。”
青峰堰高逾十丈，壩下百姓正如螻蟻般艱難地搬運著防汛物資。林彥秋朝齊芝怡微微頷首，默默隨著人流下到壩底，從堆積如山的草料中扛起一捆草袋，隨著隊伍緩步上行。
陰雨依舊綿密。午後接連發現兩處管湧，幸得及時堵住。天色漸暗，林彥秋已記不清自己上下往返多少次。隻記得每次踉蹌跌倒時，總有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將他扶起，伴著憨厚的笑容。
少年時在江南水鄉練就的筋骨，此刻終顯裨益。當他再次扛著草袋登頂時，忽見石毅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林大人何在？”
林彥秋費力直起腰身：“石主簿，本官在此！”
石毅匆匆趕來，官袍下擺沾滿泥漿：“喜訊！方才觀天象的老堰工說，這雨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