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費帶著老陳的體檢報告敲開哈哈女士的辦公室。女人正往紫砂壺裡撥正山小種，聽見動靜頭也不抬："知道為什麼給你三個月試用期嗎？"
"因為……"阿費把報告放在紅木桌角，文件邊緣剛好壓住茶漬，"因為您想看我能不能把山裡的根須，接上城裡的水管。"
哈哈女士執壺的手頓了頓，茶湯濺出一滴，在紅木桌上洇成暗色："油嘴滑舌。"可當阿費轉身時，她瞥見電腦屏幕上的篩選記錄——所有川貴籍求職者都被單獨建了檔。
季度考核結果公布那日，阿費盯著"到崗率87"的數字，感覺像扒開霧簾望見了山脊線。阿瑤拽著他去慶功，他卻繞道去了城隍廟。
香爐青煙裡，阿費把三炷香插進銅鼎。老陳發來微信語音，背景音是工廠轟鳴："阿費，我閨女說下個月來投奔我……"他按滅手機，望著菩薩金身在香火中明明滅滅。
"求神不如求己。"哈哈女士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銀鐲子磕在功德箱上當啷響，"下季度開拓家政市場，敢不敢接？"
阿費轉頭，看見女人鬢角新添的白發。他突然想起山裡的霧，原來太陽從來都在，隻是要自己走到雲上去。
"敢。"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象中堅定，"但我要改考核標準——不能隻算到崗率，得看三個月留存。"
哈哈女士眯起眼，暗紅色指甲敲著手機屏："理由？"
"因為……"阿費望著殿外飄進的雨絲，"有些菌子要等兩場雨才冒頭，但隻要根在，總能等到時候。"
回家的公交車上，阿費給母親轉去一筆錢，備注寫著"買菌子錢"。窗外霓虹流淌成河，他突然懂得，所謂kpi不過是霧中的路標，真正的山永遠在腳下生長。
手機又震，是阿瑤發來的截圖——哈哈女士在群裡宣布新考核方案。阿費把手機塞回口袋，後頸泛起熟悉的刺痛。這痛感讓他想起初來城市時，地鐵閘機夾住帆布鞋的瞬間。
原來有些坎，非得用肉身去量。他望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笑出聲。山裡的孩子都知道，最甜的野柿長在崖邊，夠得著夠不著，總得先伸出手。
晨光還未完全滲透玻璃幕牆，阿瑤已經蹲在茶水間煮咖啡。不鏽鋼壺嘴吐出白霧時，身後傳來熟悉的銀鐲碰撞聲。
"又給阿費打掩護？"哈哈女士把保溫杯往流理台上一放，暗紅色指甲敲著大理石台麵，"他這個月到崗率又墊底，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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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瑤往咖啡裡丟了兩塊方糖，攪拌棒叮叮當當響："上周他幫那個帶孩子的寶媽談靈活工時，耽誤了三個麵試安排。"她抬頭望著哈哈女士，"您不覺得，現在求職者都學精了嗎？上來就問五險一金、單休雙休……"
"所以需要狼性。"哈哈女士擰開保溫杯，枸杞在沸水中沉浮，"你當那些招聘總監為什麼能住陸家嘴？他們把時間切成秒來用，連睡覺都在聽候選人語音。"
阿費抱著簡曆夾經過半開的門縫，突然停住腳步。他今天特意早到半小時，卻聽見自己的名字在晨光裡飄浮。
"阿費哥總說"要尊重人性"。"阿瑤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可人性值幾個錢？昨天王姐又來鬨，說我們介紹的保潔阿姨被克扣工資……"
"所以他永遠在救火。"哈哈女士啜了口茶，銀鐲滑到手肘，"昨天我路過他工位，看見什麼？在幫求職者寫勞動仲裁申請書！他是中介，不是居委會！"
阿費下意識摸向褲兜，那裡躺著半包皺巴巴的利群。他想起昨晚蹲在便利店門口抽煙時，手機推送著《時間管理大師的21條法則》，而他的待辦清單上，三條緊急事項被紅筆劃去，又添上五條新的。
"可他連午飯都自帶。"阿瑤突然壓低聲音，"昨天我聞到他飯盒裡有臘肉香，一問才知道，是老家寄來的年貨。"
哈哈女士的茶杯停在半空，水霧模糊了她的眼線："所以我才說，他還沒開竅。"她轉身時，旗袍下擺掃過阿費的帆布鞋，"知道為什麼銷售部那幫人業績好嗎？他們連吃飯都在約飯局，哪像他，把時間浪費在煮飯上。"
阿費悄悄後退半步，後背撞上冰涼的滅火器箱。他想反駁，喉嚨卻像被米粒卡住——哈哈女士說得沒錯，他確實在煮飯時聽求職者的語音留言，在通勤路上背勞動法條文，在深夜給寶媽們排班表。
"他就像不會換氣的人。"阿瑤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您記得去年遊泳池開放嗎？他總在淺水區撲騰，說怕淹死。"
哈哈女士突然笑出聲，銀鐲在腕上叮當："所以他永遠學不會遊泳。"她從愛馬仕手包抽出粉餅補妝，"真正會水的，哪個不是被扔進深水區嗆過幾口？你看那些招聘大佬，哪個不是從早忙到晚，連生病都掐著表？"
阿費摸出手機，屏幕還亮著昨晚的聊天記錄。老陳發來女兒在工廠食堂的照片，配文"阿費，這丫頭說想考會計證"。他突然想起山裡的溪流，表麵平靜，底下卻有暗流推著石頭走。
"可人性才是最重的砝碼。"阿瑤突然提高聲調，"上個月那個腦癱患者的家屬，要不是阿費幫著跑殘聯，人家能順利入職嗎？"
哈哈女士合上粉餅盒，發出清脆的哢嗒聲："所以公司給他發慈善獎金了嗎？"她轉身麵對阿費藏身的牆角，"阿費，出來吧，聽見就聽見。"
阿費磨蹭著現身，帆布鞋在瓷磚上拖出沙沙聲。他看見哈哈女士旗袍上的纏枝蓮紋在晨光裡發亮，突然開口："您說得對，我是在淺水區撲騰。"他摸出皺巴巴的煙盒，"但有些人，天生就怕水。"
"怕水就學換氣。"哈哈女士突然抽出他指間的煙，在咖啡杯上方撚滅，"從今天起，你負責開拓殘疾人就業渠道。"她把煙頭扔進垃圾桶，"記住，慈善是深水區，但遊過去就是藍海。"
阿費愣在原地，看著哈哈女士踩著高跟鞋離去。阿瑤把溫熱的咖啡塞進他手裡："聽見沒？以後彆煮飯了，多出來跑跑殘聯。"
他握著咖啡杯，突然想起山裡的霧。原來太陽不是用來等的，是要自己走到雲上去的。就像現在，他站在茶水間的光暈裡，終於看清那些沉在時間褶皺裡的機會——不是要遊得更快，而是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水域。
當阿費推開玻璃門走進晨光時，手機震動起來。是殘疾人就業服務中心的回訪電話，他按下接聽鍵，聽見對方說："阿費老師，您推薦的那位聾啞人姑娘，被三家企業搶著要……"
他轉身望向公司ogo，鈦合金的"天豈"二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阿瑤在身後喊他簽到，他揮揮手，突然笑起來。原來時間不是用來熬的，是用來遊的——哪怕姿勢笨拙，隻要在動，就總會蕩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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