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招聘需求表,第三十七次把鋼筆帽咬出牙印。茶水間飄來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混著行政部哈哈女士標誌性的笑聲,像把生鏽的鋸子來回拉扯他的神經。
"阿瑤啊,你看這盆綠蘿。"哈哈女士突然提高嗓門,驚得阿道手一抖,咖啡濺在皺巴巴的領帶上。他偷偷側頭,看見穿碎花裙的實習生正對著綠植歎氣,葉片蔫頭耷腦地垂著。
"它明明該在向陽的窗台,現在卻被塞在打印機旁邊。"阿瑤的馬尾辮隨著點頭晃動,"就像我,明明該做設計,卻被分到行政部打雜。"
阿道下意識摸摸自己胸前的工牌,金屬邊緣硌得指尖生疼。人力資源中介項目專員——這個頭銜像團發黴的棉花,堵在他喉嚨裡。三個月前他還在同學聚會上吹噓要當"職場擺渡人",現在卻連給客戶倒茶都手抖。
"小丫頭,你知道這盆綠蘿為什麼還活著嗎?"哈哈女士突然彎腰,指甲油剝落的指尖戳了戳花盆。阿道看見她後頸有塊燙傷的疤痕,像片枯萎的楓葉。
阿瑤愣住了。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轟鳴聲裡,哈哈女士的聲音帶著奇異的韻律:"它沒抱怨自己被放在暗處,而是把根紮進瓷磚縫裡,喝彆人灑的咖啡漬長大。你看這些新芽,比窗台上的還綠。"
阿道感覺後頸汗毛豎了起來。他想起上周暴雨天,自己抱著簡曆在客戶公司樓下等了兩小時,最後被前台以"麵試官開會"為由打發走。當時他盯著水窪裡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和街邊垃圾桶沒什麼兩樣——都是盛放彆人不要的東西。
"可是……這樣活著多憋屈。"阿瑤撅起嘴,阿道看見她工牌掛繩纏成了死結,和自己領帶上的咖啡漬遙相呼應。
"憋屈?"哈哈女士突然爆發出標誌性的大笑,震得天花板吊燈直晃,"你以為窗台上的花就高貴?它們要擔心什麼時候被搬走,被蟲咬,被熊孩子揪葉子。倒不如學這盆綠蘿,把暗處活成自己的生態位。"
阿道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鍵盤上敲出"生態位"三個字,又慌忙刪掉。屏幕藍光映得他臉色發青,突然聽見哈哈女士壓低聲音:"知道為什麼叫"生態位"嗎?因為每個位置都有它的生存法則,就像……"
打印機突然卡紙,發出刺耳的尖叫。哈哈女士從裙兜裡掏出把鏽跡斑斑的剪刀,三兩下剖開機器,抽出一團皺巴巴的紙。阿道看見她手腕內側有道蜈蚣似的疤痕,隨著動作在皮膚下遊走。
"就像這團紙。"她把卡住的簡曆展開,是阿道上周被拒的那份,"它卡在這裡,不是因為打印機要為難它,是因為它沒順著輥軸的紋路走。"
阿瑤湊近看簡曆上的水漬,突然"呀"了一聲:"這不是阿道哥的簡曆嗎?他上周……"
"阿瑤!"阿道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整個辦公室的目光像聚光燈打過來,他看見哈哈女士眯起眼睛,像隻曬太陽的貓。
"小阿道啊。"哈哈女士突然轉向他,指甲油剝落的指尖在簡曆上敲出篤篤聲,"你總說自己是垃圾桶,可垃圾桶也有垃圾桶的活法。知道為什麼清潔工不嫌棄垃圾嗎?"
阿道喉嚨發緊,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因為……那是他們的工作。"
"錯!"哈哈女士把簡曆拍在他胸口,震得工牌叮當響,"是因為他們懂垃圾的脾氣。剩飯要倒進廚餘桶,廢紙要疊平了放,電池得單獨收——這和你們做人力資源不是一個理兒?"
阿道愣住了。他想起上周那個暴雨天,自己像塊吸滿負麵情緒的海綿,卻忘了客戶公司正在裁員期,根本不會招新人。就像把熱咖啡倒進塑料杯,不燙手才怪。
"見路不走,實事求是。"哈哈女士突然換了種嚴肅的語氣,讓阿道想起老家祠堂裡供奉的關公像,"你們年輕人總想著挑戰規律,卻不知道規律就像地心引力,你跳得越高,摔得越疼。"
阿瑤突然插話:"可是不挑戰怎麼創新?"
"創新是順著規律找新路,不是和規律對著乾。"哈哈女士從打印機裡又抽出張卡住的紙,這次是阿瑤的報銷單,"就像這張紙,你非要往反方向塞,它不卡住才怪。"
阿道看著哈哈女士把報銷單輕輕一轉,順著輥軸紋路塞進去,機器立刻歡快地吞下紙張。他突然想起老家村口的老井,井繩要順著紋路繞才能打上水,逆著來隻會磨斷繩子。
那天傍晚,阿道破天荒沒加班。他蹲在寫字樓後巷,看著環衛工把垃圾分類裝車。剩飯桶騰起白茫茫的熱氣,廢紙箱摞成小山,易拉罐在夕陽下閃著光。
手機突然震動,是客戶發來的消息:"下周有個緊急項目,需要能吃苦的專員。"阿道盯著"吃苦"兩個字,突然想起哈哈女士後頸的疤痕。他回複"保證完成任務",然後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
垃圾桶在暮色中沉默佇立,但阿道第一次發現,那些被丟棄的咖啡杯、皺巴巴的簡曆、空藥盒,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參與著這座城市的呼吸。他摸出工牌,金屬邊緣不再硌手,反而像枚溫潤的玉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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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阿道帶著團隊拿下年度最佳項目獎。領獎時他特意穿了那件有咖啡漬的襯衫,鏡頭掃過觀眾席,哈哈女士正往綠蘿盆裡埋咖啡渣,阿瑤在旁邊舉著手機錄像。
後來公司傳言,說行政部有位神秘高人,能用綠植講透職場哲學。隻有阿道知道,那個總在打印機旁大笑的女人,教會他的不是成功學,而是如何把自卑的根須,紮進現實的土壤裡。
就像那盆綠蘿,在暗處默默生長,直到某天突然發現——原來瓷磚縫裡,也藏著星光。
阿瑤蹲在公司天台的水泥護欄上,第十三次核對客戶投訴單。春末的風卷著楊絮撲在臉上,她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那盆被卡在打印機裡的綠蘿,喉頭泛起速溶咖啡的苦澀。
"小丫頭,知道為什麼流浪貓總在固定時間出現在後巷嗎?"
熟悉的聲音驚得阿瑤差點摔了平板電腦。哈哈女士今天穿了件靛藍色工裝外套,袖口磨出毛邊,倒像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古董。她懷裡抱著個搪瓷缸,枸杞在熱水裡浮沉,映得眼角的皺紋都泛著暖光。
"因為有人定時喂食?"阿瑤晃著懸在空中的雙腿,運動鞋上的卡通貼紙在陽光下閃著光。她今天紮著雙馬尾,發梢染成漸變紫,活像從漫畫裡走出來的實習生。
哈哈女士啜了口茶,枸杞粘在嘴唇上像顆朱砂痣:"錯。是因為喂食的人知道,貓餓三天就會自己找上門,餓七天就會扒你窗戶,餓半個月……"她突然把搪瓷缸往護欄上一墩,枸杞隨著震動跳起圓舞曲,"就會把你家沙發當成貓抓板。"
阿瑤看著投訴單上"態度強硬缺乏同理心"的紅字批注,突然覺得後頸發涼。她負責跟進的客戶正在鬨離職潮,而她還在用培訓手冊上的話術應付,就像拿貓糧喂狗
"可是公司規定……"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哈哈女士突然伸手,冰涼的手指貼上阿瑤滾燙的額頭,"就像這風,你見過它按規章製度吹嗎?它往東吹時,你非要舉著西旗,不凍成冰棍才怪。"
阿瑤想起上周阿道哥處理客戶投訴的樣子。那個傳說中"靠臉就能簽單"的項目專員,當時卻捧著保溫杯在會議室坐了七小時,聽客戶倒苦水倒到喉嚨嘶啞。最後合同沒簽成,客戶反倒給他介紹了新資源。
"阿道哥說,要把對方當人看。"阿瑤突然開口,指甲在平板電腦上劃出月牙痕,"不是神,不是機器,是會有起床氣、會心疼車貸、會擔心孩子擇校費的人。"
哈哈女士突然笑出聲,驚飛了落在空調外機上的麻雀。她從工裝口袋裡掏出個皺巴巴的橘子,剝開時濺出的汁水在陽光下像碎金:"他倒是開竅了。記得他剛來時多傲氣?西裝永遠筆挺,皮鞋能照出人影,結果呢?"
阿瑤當然記得。那時的阿道哥像把出鞘的利劍,客戶多問兩句就亮出條款當盾牌。直到有次被潑了滿身咖啡,他站在公司樓下淋著雨等車,狼狽得像隻落湯雞,卻意外讓路過的大客戶記住了這個"眼睛會下雨的帥哥"。
"現在他每天提前半小時到公司。"阿瑤盯著投訴單上的"建議改進溝通方式"字樣,"不是為了卷考勤,是給保潔阿姨留熱牛奶的時間。他說阿姨有風濕,碰不得涼水。"
哈哈女士把橘子瓣塞進阿瑤嘴裡,酸甜汁水在舌尖炸開:"看見沒?這就是把對方當人看。保潔阿姨不是清潔機器,是會記得誰給她留過熱乎氣的人。"
阿瑤突然嗆住,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想起自己總把快遞堆在茶水間角落,因為"規定"說那裡是公共區域。可保潔阿姨每次都要弓著腰收拾半小時,就像在整理彆人丟棄的情緒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