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的雨季總是纏綿。雨水順著法式建築的鐵皮屋簷滴落，在石板路上敲出細碎的聲響。我坐在旅館的露台上，看著老鄰居第三次檢查他給陳女士女兒準備的禮物——一套彩繪的《西遊記》連環畫，封皮特意用越南語寫了“齊天大聖”。
“那孩子真會喜歡這個？”老張叼著煙，把玩昨天從順化帶回來的銅錢，“現在的小孩不都玩手機遊戲嗎？”
老鄰居沒答話，隻是用軟布反複擦拭連環畫的邊角。我知道他緊張。今天要去陳女士家吃飯，見她的父母——兩位經曆過抗美戰爭的退休教師。
陳女士撐著一把淡紫色的傘出現在巷口。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奧黛，衣襟上繡著細小的梅花，發髻挽得比平日更緊，嘴唇也比平日更紅。
“我父親……”她接過禮物時手指微微發抖，“他年輕時在諒山當過兵。”
陳家的老宅隱藏在還劍湖後麵的一條幽靜巷子裡，宛如一顆被時光遺忘的明珠。這座建築風格獨特，是典型的法越混合風格，融合了法式的浪漫與越南的質樸。
走進客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牆上並排懸掛的兩幅畫作。一幅是胡誌明的肖像，莊重而肅穆；另一幅則是一幅褪色的水墨山水，落款竟然是“丙戌年於桂林”。這兩幅畫似乎在默默訴說著這個家庭與中國的某種淵源。
陳老先生靜靜地坐在一張藤椅上，膝蓋上蓋著一條中國產的毛毯。他的目光落在了來訪的老鄰居身上，凝視了足足半分鐘，然後突然用帶著明顯廣西口音的中文說道：“坐。”
飯桌上的氣氛比想象中要緩和許多。陳老太太熱情地端出了一道道精心準備的菜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道蒸鱸魚，淋上了柳州辣椒醬，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此外，還有春卷，裡麵包裹著桂林風味的酸豆角，讓人垂涎欲滴。
老張品嘗著這些美味，不禁吃得滿頭大汗，連連誇讚越南菜的正宗和獨特風味。他的讚美讓陳女士不禁掩嘴輕笑，這笑聲在略顯拘謹的氛圍中顯得格外輕鬆。
就在大家享受美食的時候，陳老先生突然開口說道：“這醬料啊，是當年中國同誌帶來的。”他的聲音帶著些許感慨，仿佛回憶起了那段遙遠的歲月。“他們不僅教我們種雜交水稻，還教會了我罵‘他媽的’呢。”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那段時光的懷念和對中國朋友的感激之情。
老鄰居的筷子停在半空。老人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銳利：“1979年，我在高平省醫療隊。你們那邊的傷員，口袋裡還裝著沒吃完的大白兔奶糖。”
陳女士的湯勺“當啷”掉在碗裡。窗外雨聲忽然變大，打在芭蕉葉上像無數細小的鼓點。
從陳家出來時，老鄰居的後背全濕透了——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我們在夜市漫無目的地閒逛，老張突然指著個賣漆器的攤位：“哎，那不是會安的小混混嗎？”
果然，上次欺負男孩的混混頭子正蹲在地上，麵前擺著幾個殘缺的瓷碗。見我們過來，他居然咧嘴笑了，露出鑲金的門牙：“中國老板，買碗嗎？真正的‘北貨’！”
老鄰居蹲下細看，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那些看似普通的青花碗底，赫然印著“內府”二字——這是明代宮廷用器的標記。
“哪來的？”我壓低聲音問。
混混左右看看，湊過來耳語：“南定省的老祠堂，中國人建的。這些年拆了好多……”他做了個刨土的動作，“地下還有。”
陳女士突然用越南語厲聲說了句什麼。混混訕笑著退後兩步，卻又往老鄰居手裡塞了張皺巴巴的紙條。
紙條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地圖，標注著南定省某個村莊。第二天一早，我們瞞著陳女士包了輛破舊的麵包車。
村莊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荒涼，村口那座古老的祠堂，飛簷上竟然長滿了野草，仿佛已經被時間遺忘。帶路的村民得知我們是來找“中國老東西”的，二話不說，直接將我們領到了一處新挖的土坑前。
土坑並不大，但卻顯得格外突兀。坑底散落著無數的瓷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冰冷的青光，讓人不禁感到一絲寒意。這些瓷片顯然已經經曆了漫長的歲月，有的已經破碎不堪，有的則還保留著一些完整的形狀。
“這是前年發洪水時衝出來的。”村民漫不經心地踢了踢腳下的碎瓷，“專家來看過，說是‘洪州窯’，讓我們保護起來。”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屑，“可誰給錢呢？”
就在這時，我看到老鄰居正跪在泥地裡，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拚湊著幾片帶有龍紋的瓷片。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但卻十分專注，仿佛這些瓷片就是他生命中的全部。
我忽然注意到祠堂的牆角處堆放著幾塊石碑，上麵覆蓋著厚厚的塵土。我走過去，輕輕拂去塵土，最上麵那塊石碑上，隱約可見“大明交趾布政使司”幾個模糊的大字。
“交趾……”老張喃喃道，“這不是明朝對越南的稱呼嗎？”
回程時我們誰都沒說話。車窗外，一群孩子正在新蓋的村委會樓前踢球，樓頂的越南國旗獵獵作響，而他們腳下滾動的，是個印著“中國製造”的塑料足球。
當晚，陳女士在旅館樓下等到深夜。她手裡攥著本發黃的相冊，第一頁是她祖父穿著中山裝站在河內文廟前的照片。
“祖父說，漢字就像稻種，撒在哪裡都能活。”她撫摸著照片上“明德至善”的牌匾，“可現在的學生連‘仁義禮智信’都要用拚音標注。”
老鄰居輕輕握住她的手。月光下，兩道影子在牆上交融，像極了文廟裡那些漢字與喃字並列的楹聯。
遠處傳來夜市攤主的笑鬨聲，有人用走調的中文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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