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桃園機場時,台北的雨季還未結束。細雨如絲,將整座城市籠在一層薄霧裡,遠處的101大樓若隱若現,像一根刺破雲層的銀針。
我拖著行李走出海關,遠遠就看見阿美站在接機口,一襲淡青色的旗袍,發髻挽得一絲不苟,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傘麵上繪著幾枝墨梅。她朝我揮揮手,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有些複雜。
“半年不見,你倒是瘦了。”她接過我的行李,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嗔怪。
“北京那邊事情多,耽擱了。”我笑了笑,伸手想攬她的腰,她卻輕輕避開,眼神示意周圍人多。
阿美就是這樣,在外人麵前永遠端莊矜持,隻有回到那棟大院子,她才會卸下防備。
車子駛出台北市區,拐進陽明山腳下一片幽靜的住宅區。阿美的茶館就開在這裡,一棟日據時期留下的老宅,前庭是茶館,後院是我們的住處。推開木門,院子裡幾株山茶花開得正盛,石板小徑上落滿粉白花瓣,踩上去軟綿綿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把東廂房改成了書房。”阿美領我穿過回廊,“你上次說要收些老東西,我托人打聽了一圈,有些眉目了。”
書房裡,一張黃花梨書案上攤著幾本泛黃的線裝書,旁邊是一套民國時期的茶具。我隨手翻開一本,扉頁上蓋著“澹園藏書”的朱印——這是清末民初江南著名藏書家劉承乾的藏書印。
“這東西哪來的?”我有些驚訝。
阿美給我倒了杯凍頂烏龍,茶香氤氳中,她輕聲道:“上個月有個老先生來喝茶,說是他父親1949年從上海帶過來的。他父親以前是國民黨的文官,撤退時帶了不少古籍,現在家裡急著用錢,想出手。”
我點點頭,心裡盤算著。1949年那批跟著蔣介石撤退來台的權貴,帶走的文物數量驚人,光是故宮南遷的文物就有近70萬件,民間帶走的更是不計其數。這些年,台灣不少老家族漸漸沒落,祖上帶過來的寶貝也開始流入市場。
“他手裡還有彆的嗎?”
“有。”阿美壓低聲音,“他說家裡還有幾幅字畫,是當年從南京帶出來的,其中有一幅據說是文徵明的山水。”
我心頭一跳。文徵明的畫作存世稀少,若真跡,價值連城。
“約他明天見見。”
傍晚,阿美的爺爺從南京打來視頻電話。老爺子今年九十多了,精神卻很好,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
“小吳啊,南京這房子好啊!秦淮河邊,早上還能聽見畫眉叫!”老爺子笑得滿臉褶子,“你啥時候再來?我帶你去吃老門東的牛肉鍋貼!”
我笑著應了。三年前,我在南京夫子廟附近給老爺子買了套小院,讓他落葉歸根。他是1949年跟著國民黨撤到台灣的老兵,在台灣娶妻生子,但心裡一直惦記著大陸。阿美是他唯一的孫女,從小聽他講大陸的故事,對故土有種莫名的眷戀。
掛掉電話,阿美歎了口氣:“爺爺最近總念叨,說想回山東老家看看,可身體不行了,坐不了飛機。”
我握住她的手:“等忙完這陣子,我陪他回去。”
第二天上午,那位藏家如約而至。
老先生姓陳,七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看就是老派文人。他帶來的是一幅絹本山水,畫心已經泛黃,但筆墨依然清晰——遠山淡染,近石皴擦,左下角落款“徵明”。
我仔細看了看,心頭微沉。畫工不錯,但印章和題跋有些問題,應該是清末的摹本。
“陳先生,這幅畫……”我斟酌著用詞。
他擺擺手,苦笑道:“我懂,不是真跡。家父當年帶出來的東西,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他自己也分不清。”
“您家裡還有彆的嗎?”
陳老先生猶豫了一下,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個錦盒,裡麵是一本巴掌大的冊子,封麵已經破損,但還能辨認出“海錯圖”三個字。
我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