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日頭剛爬上東山,西市的駝鈴便在晨霧裡響成一片。陳五站在“同天商棧”門口,望著三十匹駱駝排成串,駝峰上的藍布篷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碼得整整齊齊的鹽包——每包都壓著西市商會的火漆印,紅得像凝固的血。
“阿爹!我的蜜棗甕在第三匹駱駝上!”甜南騎在頭駝的鞍橋上,小辮上的狼頭結被風吹得亂晃,“清姑姑說要給我係條紅綢子,說這樣沙蟲就不敢爬上來!”
拓跋清踩著木凳往駝鞍上係紅綢,月白短褐的袖口沾了駱駝毛:“甜南的蜜棗是給柔然小友的見麵禮,自然要漂漂亮亮的。”她轉頭對陳五笑,“李昭說頭駝的鈴鐺是新鑄的,聲兒能傳三裡——漠南的牧民聽見,就知道大魏的商隊來了。”
陳五摸了摸頭駝項下的銅鈴,鈴身鑄著“同天”二字,是張大膽連夜打的。他抬頭望向北方,山尖的霧還沒散,像塊浸了水的灰布。甜燈在腰間發燙,金砂順著衣縫爬向心口,凝成把帶缺口的刀——和前日在輿圖上看到的“石敬瑭”標記一個模樣。
“大人,石記商隊跟上來了。”李昭牽著馬湊近,聲音壓得低,“二十輛大車,全用黑氈蒙著,車輪子陷進泥裡半尺——裝的怕不是鐵器。”
陳五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石敬瑭的商隊在半裡外,車頭掛著“石州石記”的杏黃幡子,可幡子下的護衛都穿著短打,腰裡鼓囊囊的——不是商隊護院,倒像帶刀的兵。
“按原計劃走。”陳五拍了拍李昭的肩,“到雁門關前彆打草驚蛇。”
駝隊動起來時,甜南的笑聲混著駝鈴,像串蹦跳的銀豆子。陳五騎在馬上,聽著身後拓跋清和阿史那雲的對話——她倆正用鮮卑話和柔然話交替念《勸善文》,“同天”二字被風卷著,散在晨霧裡。
出平城三十裡,山勢漸陡。陳五望著道旁的斷碑,“雁門”二字被風雨磨得隻剩半拉。他摸了摸馬鬃,想起李昭昨日說的:“這道是當年柔然騎兵南下的必經路,十年前一仗,血把石頭都泡紅了。”
“阿爹看!”甜南突然指著山腳,“有好多鐵片片!”
陳五下馬,撿起塊鏽鐵——是半截箭鏃,三棱形,和張大膽打的“三棱箭”一個模樣。山壁上還留著火燒的痕跡,焦黑的石塊間嵌著碎甲片,在晨光裡泛著冷光。
拓跋清也下了馬,指尖碰了碰焦石:“某阿兄說,這仗打了七天七夜。守關的是鮮卑老卒,柔然人用了火油,把半座山都點著了——老卒們就蹲在火裡射箭,直到箭筒空了,才拉響最後一支烽火。”
阿史那雲蹲在地上,用道袍角擦淨塊甲片:“這是大魏的玄甲,護心鏡的紋路是洛陽造的。”他抬頭望向山隘,“學生前日在西玄觀翻到本《雁門戰錄》,說最後三百老卒沒退,和柔然人拚了刀——屍體疊著屍體,把隘口堵了整整三個月。”
甜南的小手指戳了戳甲片上的缺口:“阿娘的帕子也有缺口,是我小時候扯的。阿爹說,缺口補補就能用了……”
陳五抱起甜南,她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帕子上的茉莉香混著鐵鏽味,像極了阿月臨終前的溫度。他望著山隘口那道窄窄的縫——寬不過兩丈,兩側是刀削似的峭壁,突然懂了李昭說的“一夫當關”:“當年老卒們守的不是山,是身後的百姓。”
“陳大人!”
守關的校尉騎馬跑來,玄甲上的魚鱗紋被磨得發亮。他翻身下馬,手按劍柄:“某是雁門戍主周鐵,奉廣平王令,為商隊開道。”他指了指山隘,“這道兒窄,商隊得排成單隊過——某讓人清了道,碎甲片和箭鏃都收進穀裡了。”
陳五點頭,抬頭望向隘口頂端的烽火台。台基上還留著焦黑的痕跡,旗杆斷成兩截,斜插在土裡。周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聲音低了些:“那旗杆是老卒們的最後一麵旗。柔然人砍了三次,他們就用斷旗頭接著挑——直到最後一個人倒下。”
商隊開始過隘口時,陳五特意落在最後。他摸了摸山壁,石縫裡嵌著半截箭頭,箭頭尾羽的顏色還沒褪儘——是柔然的狼頭紋,和鐵勒腰間的刀鞘一個模樣。甜燈在掌心發燙,金砂散成“血”字,燙得他指尖發顫。
“阿爹,疼嗎?”甜南摸著他的手,“清姑姑說甜燈是寶貝,可它總咬你。”
“不疼。”陳五把甜南的手包在掌心裡,“它是在告訴阿爹,有些事不能忘。”
出了隘口,地勢突然開闊。草原的風卷著沙粒撲過來,甜南趕緊戴上防沙麵罩,紅綢子在臉上飄成朵小雲。陳五眯眼望去,石敬瑭的商隊正停在一裡開外的老榆樹下,幾個護衛正往車底塞草墊——車輪陷進沙裡足有三寸,明顯超載。
“李昭,帶兩個人過去。”陳五說,“就說商隊要歇腳,借他們的水囊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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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應了,翻身上馬。陳五望著他的背影,甜燈的金砂在掌心聚成“查”字。拓跋清走到他身邊,手按在劍柄上:“某總覺得石敬瑭的商隊不對——前日阿兄說,南朝往北方運的‘農具’,有三成沒進百姓手裡。”
“等李昭回來就知道了。”陳五說,“若真是兵器……”
他沒說完,李昭的馬突然狂奔回來。馬背上的李昭扯著嗓子喊:“大人!石記商隊的車底下全是刀!用南朝的錦緞裹著,刀鞘上刻著‘建康’二字!”
陳五的太陽穴突突跳。他翻身上馬,鞭子抽在馬臀上:“去老榆樹!”
石敬瑭的商隊見他們衝過來,護衛們紛紛拔刀。為首的胖子穿著團花錦袍,正是石敬瑭本人。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堆著笑迎上來:“陳大人這是唱的哪出?某這是給漠南牧民送農具的——”
“掀篷布。”陳五打斷他,“我要看看是什麼農具,能把車輪壓成這樣。”
石敬瑭的臉瞬間煞白。他身後的護衛剛要動手,拓跋清的劍已經出鞘,玉螭紋劍刃映著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大魏的官道,容不得你藏私貨。”
李昭帶著護衛衝上去,掀翻了第一輛大車的黑氈。底下的錦緞包被風掀開,露出明晃晃的短刀——刀身窄而利,是南朝“百煉鋼”的手藝,刀鞘上的“建康”二字還沾著新漆。
“這是農具?”陳五抓起把刀,刀背蹭過掌心,“南朝的農具,刀刃能削鐵?”
石敬瑭撲通跪下,額頭磕在沙地上:“陳大人饒命!某也是被逼的!南朝的周侍郎說,隻要送夠五百車兵器,就保某全家去建康……”
“柔然老貴族要這些刀做什麼?”拓跋清的劍尖抵在他喉結上,“是不是要在龍庭鬨事,壞了‘同天’的局?”
石敬瑭渾身發抖,汗水把錦袍浸成深褐色:“是!是!柔然左賢王的兒子阿古達說,等大魏商隊到龍庭,就用這些刀劫商隊,嫁禍大魏……”
陳五的甜燈“嗡”地一聲,金砂在掌心散成漫天星子——指向北方的龍庭。他望著滿地的短刀,想起前日在雁門關看到的斷箭,突然明白:所謂“搭橋”,不隻是鋪磚壘石,更是要砍斷藏在暗處的刀。
“李昭,”他說,“把石敬瑭和商隊押回雁門關,交給周校尉。這些兵器……”他摸了摸刀鞘上的“建康”二字,“裝車,跟咱們去龍庭——到了可汗麵前,讓他看看南朝的‘誠意’。”
拓跋清收了劍,玉螭紋劍鞘碰在甜燈上,發出清脆的響:“某讓阿兄發八百裡加急,告知陛下南朝的小動作——陳大人,咱們這趟出塞,不止要帶鹽鐵,還要帶證據。”
阿史那雲蹲下來,用道袍角擦淨把刀:“學生在《漠南輿圖》上標了左賢王的牙帳位置,離龍庭不過百裡——這些刀,正好能讓可汗看清誰是真心搭橋,誰是暗中使絆。”
甜南扯了扯陳五的袖子,麵罩上的紅綢子被風吹得飄起來:“阿爹,這些刀好涼,像冬天的冰溜子。甜南的蜜棗甕是暖的,柔然的小友吃了,就不冷了吧?”
陳五抱起她,麵罩的軟布蹭著孩子的臉,像阿月當年哄她睡覺時的手。他望著北方的草原,風裡已經有了漠南的味道——帶著草籽的腥,混著沙粒的澀,卻也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像西市糖畫攤的糖稀,正慢慢化開。
“會暖的。”他說,“等咱們把刀擺到可汗麵前,把蜜棗分給柔然的孩子,風裡的甜,就該漫過草原了。”
駝隊重新上路時,石敬瑭的哭喊聲被風卷得越來越遠。陳五望著前方的草原,甜燈的金砂在掌心凝成座橋——橋的這頭是雁門關的焦土,那頭是龍庭的篝火,中間走著他、拓跋清、阿史那雲,還有甜南、小娥,以及所有願意把刀換成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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