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雁門關三十裡,陳五在土坯壘的“風蝕堡”前勒住馬。堡牆上的“鎮北軍”三個字被風沙磨得隻剩半截,卻還釘著塊褪色的木牌——“商旅歇腳,婦孺留堡”。
甜南趴在駝鞍上,小手指著木牌:“阿爹,清姑姑說‘婦孺留堡’是保護我們,可甜南想和阿爹去龍庭看小老虎!”
陳五翻身下馬,摸了摸她防沙麵罩的紅綢子。麵罩邊緣的軟布被甜南的口水浸出個淺印子,是昨夜她抱著麵罩睡時蹭的:“龍庭的小老虎要等甜南長大才能看。現在呀,堡裡的王奶奶熬了羊奶粥,還說要教你織羊毛手套——比阿爹的甜燈還暖。”
拓跋清蹲下來,幫甜南理了理小辮:“清姑姑每日給你寫一封信,夾著草原的草籽兒。等你收到第十封,咱們就帶著柔然的小友回來接你,好不好?”
甜南的眼眶紅了,卻使勁兒點頭。她從懷裡掏出藍布帕子——是阿月的舊物,疊得方方正正:“阿爹收著,帕子香,能嚇走沙蟲。”
陳五接過帕子,帕角的茉莉香混著甜南的奶味,在風沙裡散成細線。他抬頭看向堡門,小娥正牽著兩個柔然商隊的孩子往堡裡走,阿史那雲的道袍被風吹得獵獵響:“學生留在這裡教孩子們念《三字經》,每日辰時、申時各敲一遍銅鈴——陳大人聽見鈴聲,就知道孩子們都安好。”
李昭走過來,手裡攥著塊火漆印的木簡:“周校尉派了二十個女兵守堡,都是雁門關的箭手,能開三石弓。堡後的地窖存了三十甕水,五十袋炒麵,夠撐半個月。”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甜燈,金砂在掌心凝成“穩”字。他望著甜南被王奶奶牽進堡門,小辮上的狼頭結最後晃了晃,像隻不願歸巢的雀兒。
“大人,該走了。”拓跋清的聲音帶著沙粒的粗糲,“再耽擱,天黑前到不了紅柳灘。”
駝隊重新上路時,陳五特意落在最後。他回頭望了眼風蝕堡,堡頂的炊煙像根細針,紮在灰藍色的天幕上。甜燈突然發燙,金砂散成“血”字——和前日在雁門關看到的斷箭一個顏色。
進入草原腹地後,風裡的草腥味兒重了。陳五望著遠處起伏的草浪,枯黃的草葉被風卷著打旋兒,像團團沒燒儘的火。李昭騎馬湊近,指著前方:“大人,紅柳灘到了——往年商隊都在這兒歇腳,有泉眼,能飲駱駝。”
話音未落,一聲尖叫刺破風響。陳五踢馬衝過去,隻見二十來個牧民縮在紅柳叢裡,三個戴狼頭帽的騎手正用皮鞭抽打著他們,馬背上掛著搶來的羊皮袋、銅鍋,還有個嬰兒的花布繈褓。
“放下東西!”李昭的刀出鞘,刀背拍在馬臀上,“大魏商隊在此,誰敢動!”
騎手們轉頭,臉上纏著黑布,隻露一雙雙發紅的眼睛。為首的扯下黑布,左頰有道刀疤——和石敬瑭商隊裡的護衛一個模樣。他咧嘴笑,露出兩顆金牙:“大魏?老子是柔然的‘風狼’!大魏的官兒早被老子的刀喂了沙蟲!”
拓跋清的劍已經在手,玉螭紋劍刃映著陽光:“陳大人,這些是左賢王的殘部!前日石敬瑭供的名單裡有‘風狼’馬隊!”
陳五摸出腰間的三棱箭,搭在李昭遞來的硬弓上。箭頭在掌心發燙,像團燒紅的炭:“李昭帶左隊包抄,我和公主正麵衝!”
馬蹄聲炸響。陳五的箭“嗖”地穿透金牙的左肩,血珠濺在枯黃的草葉上,紅得刺目。金牙慘叫著摔下馬,其他騎手揮刀衝來,刀身泛著冷光——正是石敬瑭商隊裡的南朝短刀。
“用防沙麵罩!”陳五大喊。護衛們迅速扯下麵罩蒙住口鼻,沙粒打在鐵絲網上,叮當作響。拓跋清的劍舞成銀花,連挑三柄刀,劍鋒劃開騎手的手腕:“南朝的刀再利,也砍不斷大魏的脊梁!”
戰鬥隻持續了半炷香。七名騎手被砍翻在地,剩下的三個見勢不妙,打馬往西北方向逃去。陳五望著他們的背影,甜燈的金砂在掌心聚成“追”字,卻被李昭攔住:“大人,咱們的人傷了五個,駱駝驚了三匹,得先救人。”
紅柳叢裡,牧民們正抱著搶回的東西哭。一個老婦人跪在陳五馬前,用生硬的漢話喊:“大魏的勇士!謝謝!謝謝!”她懷裡的嬰兒裹著花布,布角繡著“平安”二字,和阿月的帕子一樣的針腳。
陳五下馬,蹲在老婦人麵前。她的手像老樹皮,攥著他的袖口:“這些狼崽子不是普通馬賊,是左賢王的‘血衛’!他們說要劫了商隊,讓可汗以為大魏要打仗……”
“阿古達!”拓跋清突然低喊。她撿起騎手掉的腰牌,狼頭紋下刻著“阿古達親衛”五個小字,“左賢王的兒子阿古達,前日石敬瑭提過他!”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散成“局”字。他望向西北方,風卷著沙粒,像道移動的牆:“他們知道咱們要去龍庭,要在半道上截殺——剛才那撥是試探,下撥會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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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檢查著傷員的傷口,三棱箭的箭頭紮進騎手的大腿,拔出來時帶出塊碎肉:“大人,咱們的護衛傷了五個,其中兩個箭傷感染,得用劉醫正的金瘡藥。物資車翻了兩輛,鹽包破了十袋,藥材撒了半箱。”
拓跋清蹲在翻倒的物資車旁,撿起塊碎鹽:“鹽比金子金貴,撒了十袋,夠二十戶牧民吃半年。”她抬頭看陳五,“再往北走,水草更稀,馬賊更多——咱們的人不夠,物資不夠,怎麼撐到龍庭?”
陳五沒答話。他走到泉眼邊,捧起水洗了把臉。泉水冰得刺骨,卻讓他的腦子清醒起來。上輩子做項目時,遇到資源不足的情況,他總愛畫“路線圖”——把大目標拆成小節點,明著做一件事,暗著推進另一件。
“李昭,”他說,“把三匹驚了的駱駝和兩輛破車留下,偽裝成商隊遇襲、物資儘失的樣子。”
李昭一怔:“大人是要……”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陳五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兩條線,“一條大路,咱們讓老周帶十個護衛,趕著空車往東北走,沿途放風說商隊被劫,隻剩半車鹽。另一條小路,咱們帶著主力和物資,走紅柳灘西邊的‘沙鼠道’——阿史那真人說過,那是沙鼠打洞踩出來的,窄是窄,卻能繞過阿古達的哨卡。”
拓跋清眼睛一亮:“沙鼠道離龍庭近百裡,且沿途有老薩滿的祭天石,牧民不敢往那兒放馬賊!”她蹲下來,用劍尖在沙地上標出路線,“老周的‘假商隊’明日天亮出發,咱們今夜亥時走沙鼠道——得讓馬賊以為咱們真散了,放鬆警惕。”
李昭撓了撓頭:“可沙鼠道沒水,駱駝能撐幾天?”
“甜南留下的羊皮囊。”陳五說,“每個駱駝馱兩囊水,護衛每人帶三斤炒麵——夠撐四天。到了祭天石,鐵勒的商隊該來接應了。”
拓跋清摸出懷裡的輿圖,用炭筆圈出祭天石的位置:“鐵勒前日說,他會帶五十個牧民在祭天石等咱們,帶水帶草——隻要咱們能在馬賊反應過來前到那兒,就安全了。”
陳五望著遠處的沙牆,風裡傳來甜南的笑聲——是幻覺,卻讓他的胸口發暖。他拍了拍李昭的肩:“去安排吧。老周的‘假商隊’要裝得像,車軲轆印要亂,駱駝糞要撒得稀——讓馬賊以為咱們真慌了。”
李昭領命跑開。拓跋清收起輿圖,指尖在“沙鼠道”的標記上輕輕敲了敲:“陳大人,某突然懂了阿兄說的‘陳卿的腦子比沙盤還靈’——這招兒,連羽林衛的老將都未必想得出來。”
陳五笑了笑,彎腰撿起塊碎鹽。鹽粒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撒在沙地上的星子:“我不過是想起西市的老張頭——他賣糖畫,總把最甜的部分藏在糖人肚子裡,等孩子們咬開了,才知道裡頭還有蜜。”
夜幕降臨時,老周的“假商隊”出發了。陳五站在紅柳叢後,看著他們的火把往東北方向移動,像串要滅不滅的螢火。甜燈在腰間發燙,金砂凝成座橋——橋的這頭是紅柳灘的血,那頭是龍庭的火,中間的路,得用計、用智、用三分運氣,才能走通。
“大人,該走了。”李昭牽著馬過來,“駱駝都喂了鹽,能多撐兩天。護衛們的三棱箭重新上了弦,麵罩的皮條都檢查過,不會鬆。”
陳五翻身上馬,回頭望了眼風蝕堡的方向。那裡的炊煙早已熄了,隻留顆星子掛在堡頂,像甜南的眼睛。他摸了摸懷裡的藍布帕子,茉莉香還在,卻被草原的風衝淡了些——像舊日子和新日子,正慢慢融成一片。
“出發。”他說,“沙鼠道的風,該嘗嘗大魏的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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