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裹著甜市的木樓,陳五的算盤珠子已經撥得劈啪響。他蹲在交易棚裡,麵前攤著三本賬本:紅皮記鹽茶,藍皮記鐵器,黃皮記牧民欠賬——最後這本最薄,巴圖阿爺說“甜市的賬,比草原的天還乾淨”。
“大人,鐵犁又賣空了!”老張頭擦著汗跑進來,“漠南來的那撥牧民,搶著要換新犁,說舊犁鏵鈍得連草皮都翻不動。”
陳五抬頭,看見棚外排著長隊。穿羊皮襖的牧民踮腳往棚裡望,懷裡抱著的羊毛捆得方方正正;大魏商隊的夥計扛著新犁從馬車上卸,鐵犁相撞的“哐當”聲混著牧民的笑聲,像首沒調的曲子。
“讓李昭去倉庫調貨。”他翻到藍皮賬本最後一頁,“上個月從洛陽運了二百套犁,這才中旬就剩三十套——”
“大人!”鐵勒掀開門簾,手裡攥著封泥印的信,“雁門關的快馬送來的,說是...說是拓跋公主的信。”
陳五的手指在算盤上頓住。封泥是大魏宗正寺的蓮花印,信箋邊緣沾著星點墨跡,像被淚水浸過。他撕開信,字跡是拓跋清的小楷,帶著股子利落的劍氣:
“陳大人妝次:某將於下月初三過雁門,取道漠南入柔然。聞甜市日盛,心甚慰。若得空,願於關下共飲一杯茶。清頓首。”
棚外的喧鬨突然遠了。陳五望著“下月初三”四個字,想起三個月前在洛陽宮城,拓跋清站在簷下說“等互市開了,某要在紅柳灘擺桌酒”。那時她的銀步搖晃得輕快,現在信裡的字卻壓得沉,像塊浸了水的布。
“大人?”鐵勒輕聲喚。
陳五把信折好,放進懷裡的暗袋。暗袋裡還裝著塊碎玉,是鬼哭峽突圍時,拓跋清塞給他的——“若走散了,拿這個去龍庭找某”。現在玉還是涼的,信卻燙得他心口發疼。
“去把李昭喊來。”他說,“再讓王二牛帶十個人,把甜市到雁門關的路清一清——沙暴剛過,彆讓碎石硌了公主的車輪。”
鐵勒走後,陳五站起身。木樓的窗欞上掛著串銅鈴鐺,是鐵列用甜市的邊角料打的,風一吹就叮鈴響。他望著鈴鐺,想起拓跋清教鐵列認“互市”二字的樣子:她握著孩子的手,在沙地上寫,“這是‘互’,互相的互;這是‘市’,買賣的市——合起來,就是胡漢互相買賣,日子甜得像蜜。”
“大人,李校尉到了。”
李昭掀開門簾,刀疤在晨光裡泛著青:“您找某?”
陳五把信遞過去。李昭看了眼,喉結動了動:“公主...要走了?”
“下月初三過雁門。”陳五摸出甜燈,金砂在掌心聚成“離”字,“我要去關下接她。”
李昭抓了抓後頸:“某跟您去。甜軍的馬隊護著,安全。”
“不用。”陳五搖頭,“公主是和親的,排場大。咱們帶兩個人,彆驚了她的儀仗。”
李昭欲言又止,最後隻說:“某讓王二牛把路再查一遍——前兒在西邊沙溝發現狼爪印,得趕在公主到前攆走。”
陳五應了,轉身出棚。甜市的日頭升得高了,牧民們正圍著茶餅攤討價還價,有個小丫頭舉著塊花布追她阿爹,紅布角掃過陳五的手背,像朵會跑的雲。
他想起拓跋清信裡沒寫的話:和親公主入柔然,是去做棋子的。左賢王阿古達盯著她,可汗盯著她,大魏也盯著她。甜市的甜,是她用金枝玉葉的身子換的。
“陳大人!”巴圖阿爺牽著駱駝過來,“這是新擠的馬奶,您嘗嘗——比去年的甜!”
陳五接過皮袋,喝了口。馬奶的酸混著回甘,像極了拓跋清的脾氣:硬得像塊玉,化了卻是甜的。
午後,陳五去看新訓的衛戍隊。甜市的衛戍不是皇帝撥的親軍,是他從商隊和牧民裡挑的:大魏這邊選了二十個會騎馬、識路的流民,柔然那邊挑了十五個能馴馬、辨草的青年,李昭管他們叫“甜衛”。
訓練場在甜市北邊的紅柳叢。陳五到時,甜衛們正練隊列。柔然青年鐵莫爾舉著木刀喊號子:“一!二!”大魏流民張大膽跟著跺腳,靴底的沙粒撲簌簌往下掉。
“停!”李昭吼了聲,“鐵莫爾,你喊號子像羊叫!張大膽,你跺腳像砸夯——甜衛是護市的,不是拆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