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下,定西伯唐通按捺著心中的不快,看著吳三桂在城樓上表演完那番“斥責下屬、恭迎欽差”的戲碼之後,才終於在“平西伯”的親自出迎下,率領著押送餉銀的隊伍,緩緩駛入了這座號稱“天下第一關”的雄城。
吳三桂臉上堆滿了熱情洋溢的笑容,與唐通並轡而行,嘴裡不斷說著“唐總兵他故意不用爵位,稍顯親近又帶著距離)一路辛苦”、“末將迎接來遲,還望恕罪”之類的客套話。然而,唐通的心,卻隨著深入關城,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目光所及之處,城防布置嚴密,士兵往來巡邏,看似井然有序。但無論是城牆上飄揚的旗幟吳家軍旗明顯多於大明龍旗),還是士兵們身上穿著的、明顯非朝廷製式、卻異常精良的鎧甲兵器,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事實——這裡,姓吳,不姓朱!高第這位朝廷任命的總兵,恐怕早已被徹底架空!他想起坊間流傳已久的、關於吳家在關外私開鐵礦、私鑄兵甲的傳聞,此刻親眼所見,不由得信了七八分。
“唐總兵遠道而來,車馬勞頓,本伯已在府中備下薄宴,為您和諸位京營弟兄接風洗塵,還請務必賞光!”吳三桂“盛情”邀請唐通前往他的平西伯府赴宴。
唐通心中冷笑,知道這必然是鴻門宴,對方是想在自己的地盤上,進一步試探甚至下馬威。他拱手婉拒道:“多謝平西伯美意。然下官身負皇命,押送三百萬兩餉銀事關重大,聖上嚴令,必須親手交予高第高總兵,並由其畫押具保,方能分發。軍務在身,實在不敢飲宴耽擱。還請平西伯行個方便,容下官先與高總兵辦理交割公務。”他將皮球踢了回去,堅持要先見高第。
吳三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但臉上笑容不減:“哎呀,唐總兵有所不知。高總兵他……前兩日偶感風寒,身子不適,正在府中靜養,實在不便見客。這軍餉發放,乃是大事,不如……就由本伯代為接收,再轉交高總兵,你看如何?”
“這……”唐通故作遲疑,“平西伯體恤下情,下官感激不儘。隻是……陛下有旨,必須由高總兵親自……”
兩人你來我往,一番太極推手,吳三桂始終不肯鬆口安排高第見麵。唐通心中愈發肯定,高第必然是出了問題!
就在唐通抵達山海關的當天夜裡,他便亮明了自己此行的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目的。在與吳三桂再次“商議”軍務時,唐通看似隨意地說道:“平西伯,陛下除了命下官送來餉銀,還有一道口諭。陛下念及山海關乃國之門戶,韃虜屢屢叩關,意圖不軌,特命下官……暫留關內,輔佐高總兵協理關防。另外,朝廷有意逐步恢複遼西失地,重建寧遠衛城,陛下也命下官先行在此勘察地形,規劃一二。”
暫留關內?!協理關防?!重建寧遠?!
這幾句話,如同幾記重錘,狠狠砸在了吳三桂的心上!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臉色也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崇禎這是什麼意思?!派唐通名為送餉,實為監軍?!甚至還要插手關外寧遠之事?!這是根本不信任自己,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安插釘子啊!一瞬間,強烈的警惕和被冒犯的憤怒湧上吳三桂心頭!
唐通看著吳三桂驟變的臉色,心中冷笑,卻又故作不知,繼續說道:“下官乃陛下近臣,深受陛下信重,特遣來此。今後若關內關外有任何軍情民意,或是有需要朝廷支援之處,平西伯儘管吩咐下官便是,下官定當竭力轉達天聽。”他話中藏針,將自己“皇帝親信”、“奉旨監視”的意味,毫不掩飾地傳遞了過去!
吳三桂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原來如此……唐總兵……有心了。”
當夜,輾轉反側的唐通,終於通過他帶來的一名心腹親兵此人或許與高第麾下某舊部有舊),秘密聯係上了被軟禁在府中的總兵高第。
在一間守衛看似鬆懈、實則布滿吳家眼線的偏僻廂房內,唐通見到了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的高第。
“高大人!”唐通看著這位昔日的同僚,心中亦是一陣悲涼。
高第見到唐通,如同見到了親人,又像是受驚的兔子,他示意唐通靠近,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地將真相全盤托出:“唐老弟!你……你快走!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吳三桂他……他名為勤王,實則是帶著遼東大批軍民家眷入關避難!他到了山海關,便按兵不動,借口糧餉不濟,拒不奉詔進京!後來……後來更是尋了個由頭,說什麼他麾下兵士與我麾下兵士因糧餉分配不均發生衝突,以此為借口,強行接管了關內所有防務!我……我手下幾個忠心耿耿的參將、遊擊,都被他……都被他尋機害死了!如今,這山海關上下,早已是他吳家的一言堂!我這個總兵,不過是個擺設!是個傀儡!唐老弟,你快走!帶著你的人走!他連我都敢軟禁,定然也不會放過你這個‘欽差’的!”高第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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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高第的血淚控訴,唐通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吳三桂……竟然如此膽大包天!這已非擁兵自重,這簡直就是……形同謀逆!
送走唐通後,吳三桂立刻召來了自己的心腹謀士夏國相。
“先生!那唐通,果然是崇禎派來監視我的!他竟說要留駐山海關,還要重建寧遠!哼!崇禎當初棄遼東如敝履,如今見我勢大,又想來摘桃子了?!他以為派個唐通來,就能掣肘於我?簡直是癡心妄想!”吳三桂憤怒地咆哮著,想起了當初朝廷對遼東的漠視,想起了皇帝那些看似恩寵實則空洞的口頭稱讚,再對比眼下這毫不掩飾的猜忌和防備,心中充滿了怨恨。
夏國相眼神陰鷙,低聲道:“主公息怒。唐通既是崇禎的耳目,留之必成大患!依屬下之見,不如……”他湊近吳三桂耳邊,“……如此如此……設一宴席,邀其赴宴,席間埋伏精兵,將其一舉除去!事後,可將罪名推給嘩變的亂兵,或是南逃的流寇奸細。如此,既可除了這心腹大患,更可……將唐通的人頭,作為進身之階,送往關外,向大清那位攝政王,表明我等的‘誠意’!”
殺了唐通?!向大清示好?!
吳三桂聞言,心中一動,卻又有些猶豫。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那封來自多爾袞的、措辭含糊卻充滿誘惑的密信。投靠大清,裂土封王?這確實是他夢寐以求的。但……
他想起了剛剛傳來的“良鄉大捷”、“宣府大捷”的消息,想起了崇禎皇帝那一係列鐵腕改革帶來的軍心民氣的變化,想起了黃村大營那聚集起來的、號稱十萬之眾的勤王大軍……
原本那個看似必將滅亡的大明,似乎……又重新煥發出了一絲生機?此刻若是殺了唐通,徹底投向大清,萬一……萬一崇禎真的挺了過去,那他吳三桂,豈不成了遺臭萬年的貳臣叛將?!
他原本的打算,是手握山海關這天下第一雄關,以及麾下數萬關寧鐵騎,待價而沽,在大明、大順、大清三方之間左右逢源,謀取最大的利益。可如今,隨著局勢的驟變,尤其是大明朝廷出人意料的“回光返照”,讓他原本清晰的計劃,變得模糊起來。
是殺?是留?是降清?是繼續觀望?
吳三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每一步選擇,都可能通向截然不同的未來。而這個決定,已經不再僅僅關乎他個人的私欲,更關乎著他身後數萬將士的身家性命,關乎著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甚至……關乎著這天下最終的歸屬!他陷入了深深的兩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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