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崇禎皇帝在曲阜孔府，以雷霆手段，血腥清洗了孔氏北宗，並下旨“廢北封南”，欲以曆代守節不屈的衢州南宗，來重塑天下士林之“道統”與“風骨”之時，他並未料到，他派去浙江衢州“宣旨”的欽差，將會看到一幅……何等令人心酸與……憤怒的景象。
奉旨南下的，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國元。此人並非王承恩、李鳳翔那等在宮中權勢熏天的核心人物，不過是內廠提督方正化的一個乾兒子，此次亦是因人手不足而被“臨時補位”，前來辦理這趟看似榮耀、實則也頗為棘手的差事。他本也無意高調，隻想著將聖旨安安穩穩地送到，便立刻回京複命。
然而，當他風塵仆仆地抵達浙江衢州府之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徹底驚呆了！
這……這也配稱作“府城”？！
隻見整個衢州城，城牆低矮殘破，街道之上汙水橫流，到處是垃圾與糞便。街邊的房屋，大多是些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和土坯房。街上的百姓，一個個麵黃肌瘦，神情麻木，許多半大的孩童，甚至還赤著雙腳，在冰冷肮臟的泥水之中追逐嬉鬨。就連那負責守城的官軍兵士，也同樣是衣衫襤褸，手中拿著的，大多是些早已鏽蝕不堪的長矛和腰刀，一個個倚著牆根，東倒西歪，毫無半點軍容可言！
這哪裡是一座江南的府城？！其景象之寒酸，之破敗，甚至……還不如他來時路過的、山東曲阜的一個偏遠縣城！
而當他被當地官員“恭迎”至那所謂的“衍聖公府”——即南宗孔氏的府邸之時，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再次震驚了！
這所謂的“聖府”，不過是一座比尋常大戶人家略大一些的三進院落罷了！院牆早已斑駁，門前的石獅子也已風化得不成樣子。府內更是形同荒廢，除了幾間尚算齊整的正房之外，其餘皆是蛛網遍結，荒草叢生！
張國元看著眼前這破敗的景象，再聯想起數日之前，他在曲阜親眼所見的那座金碧輝煌、亭台樓閣、奢華無比的北宗孔府，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心酸、憤怒、與悲涼的情緒，瞬間便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知道，這便是……差距！北宗雖富貴已極，卻屈膝辱名，最終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而這南宗，雖清貧困苦至此，卻曆代守節不屈，始終心向大明！
衢州知州與本地的衛所守備，在聽聞京師有欽差大臣到來之後，連忙前來迎接。
張國元看著眼前這兩位同樣是衣著樸素、滿麵愁容的地方官，心中的那份輕視，也消散了不少。
那知州一見到張國元，便如同見到了親人一般，苦水倒個不停：“欽差大人啊！您可算是來了！我這衢州……實在是……太難了啊！前有倭寇襲擾，後有海盜流竄，再加上連年的賊災，城中的青壯，死的死，逃的逃！上無朝廷之撥款，下無百姓之餘糧！下官……下官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那衛所守備，更是一名性情耿直的武將，他指著城頭那些連站都站不直的兵丁，憤然直言道：“大人！您看看！這就是我衢州衛的兵！他們……已是數年未曾領到過一文錢的餉銀了！身上穿的，還是前明嘉靖年間留下的鴛鴦戰襖！手中的兵器，更是連尋常的賊寇都不如！平日裡，連飯都吃不飽，又談何訓練？！談何……保境安民？！”
他又恨聲道：“而我衢州衛的那位指揮使大人，不僅對兵士的死活不聞不問，克扣軍餉，貪腐不賑，甚至……甚至還敢強占為國捐軀的忠臣之妻室！！”
“什麼？！”張國元聞言大驚！
那守備紅著眼，聲音嘶啞地，向他講述了一件發生在本地的、令人發指的慘事。
本地有一位姓鄧的千總，人稱“老鄧”。此人作戰英勇，在數次抵禦流寇和海盜的戰鬥中，屢立戰功，其兩個兒子，也皆戰死沙場！然而，就在前不久，那位早已對老鄧的妻子垂涎三尺的衛所指揮使，竟在一次酒後，以“犒賞”為名，強行闖入鄧家，不僅搶走了老鄧用性命換來的所有財物，更……當著老鄧的麵，將其妻子給……活活辱殺了！
事後，那衛所指揮使，更是仗著自己朝中有人，官官相護，竟將此事強壓了下來！
而那位忠勇一世的老鄧，在經曆了喪子之痛、失妻之辱後，萬念俱灰之下，竟於上月，帶著他麾下僅存的數十名心腹弟兄，投奔了盤踞在福建、江西一帶的大西軍張獻忠的餘部，落草為寇去了！
一個忠心耿耿、為國流血的大明忠良，竟就這麼……被自己人，活活逼成了反賊！
張國元聽著這番泣血的控訴，隻覺得胸中一股怒火，熊熊燃燒！他看著周圍那些同樣是麵帶悲涼、眼神麻木的百姓和士兵，他的心……徹底動搖了！
“欽差大人！！”
“求大人為我等做主啊！！”
那知州、守備、以及聞訊趕來的幾名千總、百戶，竟不顧官體，齊刷刷地跪倒在了張國元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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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是天子身邊的人！求您……求您將我等的苦楚，將這衢州的實情，代為奏報給聖上吧！！”
一名老兵更是哭喊道：“大人！弟兄們早已商議好了！若是……若是明年再發不下糧餉，我等……便隻好散夥不乾，各自逃命去了啊！！”
看著眼前這些跪伏在地、苦苦哀求的官兵和百姓，張國元這位平日裡在宮中謹小慎微、隻知明哲保身的內侍，心中那根最為柔軟的弦，被深深地觸動了！
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秉筆太監，若貿然向皇帝奏報這些“負麵”消息，極有可能會觸怒龍顏，為自己招來禍端。隨行的錦衣衛校尉，也暗中提醒他，莫要多管閒事。
但是……他看著眼前這座破敗的、卻依舊懸掛著大明旗幟的城池；看著眼前這些衣衫襤褸、卻依舊在苦苦堅守的官兵；看著那座同樣是破敗不堪、卻也同樣象征著“守節不屈”的南宗孔府……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上前一步，親自將那早已是老淚縱橫的知州和守備，一一扶起。
他的聲音，不再是之前那般尖細，反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的堅定！
“諸位，都起來吧！”
“你們的苦！你們的忠！咱家……都看到了！也……都聽到了！”
他環視眾人，一字一句地，鄭重承諾道：
“咱家回去，麵見聖上之後，一定！一定會將此地之所有實情，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儘數……奏聞聖聽！！”
“謝……謝欽差大人！！”
“謝大人！！”
在場所有官兵百姓，聞聽此言，無不激動得涕淚橫流，再次跪倒在地，叩謝不已！
他們知道，自己和這座早已被朝廷遺忘的城池，終於……重新點燃了一絲希望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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