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秋,霜露初降。我拜訪先生的書齋,見案頭擺著一件青銅彝器,形製古拙,裡麵插著幾枝野菊。先生正擦拭器物上的塵埃,指著上麵的銘文說:“這是周穆王時期的物件,從前有商人拿百金來賣,我因‘器物雖古,若生貪念則寶物反成禍患’而推辭了。”我想起近日裡巷中有富戶因爭奪家產而打官司的事,便問道:“先生常說‘貪念如火,不遏製則燎原’,但世人忙忙碌碌,多以追逐利益為能事,請問貪念從何而生?其危害如何?”
先生將拭巾放在一旁,指著窗外飄落的樹葉說:“你看見木葉飄落嗎?春生夏榮,至秋而凋零,這是自然之道。貪婪的人如同硬要讓葉子不凋零,想要違背自然之理,其心乃生於‘不知足’的虛妄見解。《道德經》說‘知道滿足的滿足,才是永恒的滿足’,世人不知足,於是把‘擁有’視為少,把‘得到’當作樂,如同饑餓的人吃蜂蠟,起初覺得甘甜,最終卻導致腹痛。從前子罕推辭寶玉,說‘不貪婪就是寶’,並非厭惡玉的美好,而是知道‘寶’在自心,不在外物。”
我說:“先生說‘貪念生於不知足’,但看世間的富豪,金帛堆積如山,仍費心於錙銖小利,這是什麼道理?又聽說‘貪小失大’,如同麻雀啄米而墮入網中,人固然知道其危害,為何終究不能止息?”
先生取來茶灶煮水,見水汽蒸騰,便說:“你看這鍋,火越猛水汽越急,貪念的熾盛,也如同這樣。貪念未萌發時,如同泉水初湧,涓涓細流尚可止住;等到熾盛時,如同江河決堤,即使有智慧的人也無法抵禦。《列子》記載齊人搶奪金子,‘看不見人,隻看見金子’,並非眼盲,而是心盲。富豪的貪婪,如同愚人端著滿斛的東西,行走在狹徑上,環顧左右擔心傾覆,卻還想增加斛中的東西——不知足的人,即使得到天下,仍會說‘尚未得到’。從前陶朱公三次聚積千金,又三次散掉,並非厭惡富貴,而是知道‘財富聚集則百姓怨恨,富貴過盛則自身危險’,這是通達者的觀念。”
我說:“先生以鍋中沸水比喻貪婪,可謂貼切。但弟子曾聽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遇到饑寒交迫,沒有財物就無法生存,該怎麼辦?又世上有‘貪名’‘貪權’的人,其危害與貪財不同嗎?”
先生將茶注入茶盞,見茶湯澄明,便說:“你能分辨‘貪’與‘需’,可謂見微知著。饑餓求食,寒冷求衣,這是‘需要’,是順應生存之道;飲食追求粱肉美味,衣著追求繡紋華服,並且想積攢萬世,這是‘貪婪’,是違背天道的災殃。從前黔婁子推辭魯君的征聘,穿著破舊的衣服,食用粗蔬,說‘甘願享用天下的淡味,安於天下的卑位’,這是知道‘需要’的界限。至於‘貪名’的人,如同葉公好龍,名聲到來而實質喪失;‘貪權’的人,如同猩猩嗜好飲酒,權力聚集而自身殞滅。漢靈帝賣官鬻爵,魏忠賢專權柄政,都把權力當作謀利的工具,最終導致國破身滅。大抵貪婪有五種相狀:一是‘饕財’,見利忘義;二是‘溺色’,如同砍伐性命的斧頭;三是‘殉名’,如同買櫝還珠;四是‘竊權’,如同抱火放在柴堆上;五是‘耽欲’,如同飲毒酒解渴。這五種情況,如同毒蛇咬足,應當當機立斷,不然毒入骨髓,後悔就晚了。”
我驚懼地說:“先生如此剖析貪婪,使弟子知道貪婪的形相萬千,而根源都在‘不知足’。請問止息貪婪的方法,可有要訣?”
先生指著案頭的彝器說:“你看這器物,腹部圓鼓能容納,底部卻有漏孔,古代的智者製作器物來象征道理,說‘滿了就會溢出,溢出就會傾覆,唯有虛空能接受,唯有殘缺能保全’。止貪的關鍵,在於‘知止’與‘觀化’。《大學》首章說‘知道應止之處而後才能安定’,不是止息事情,而是止息心中的妄求。從前孫叔敖告誡兒子,不要接受肥沃富饒的土地,而接受貧瘠的寢丘,因為那土地惡劣反而能長久保有,這是‘知止’的智慧。又應當學習莊周觀蝶,知曉萬物變化,沒有固定的主宰,金珠財貨,如同春夢,醒來時了無所得。《楞嚴經》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生死相續,都因為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誤用各種妄想’,貪念就是妄想的根源,如果能觀照‘能貪的心’與‘所貪的物’都如鏡花水月,何來可貪之物?”
我說:“‘觀化’的道理,弟子知曉,但麵臨財物時,欲望之心就會生起,如同飛蛾投燭,明知會灼傷身體卻不能停止,怎麼辦?”
先生起身打開匣子,取出一方斷硯,硯背刻有銘文“守黑”。他說:“你看見這方硯台嗎?從前我友人在荒塚得到它,石質粗劣,但銘文值得玩味。止貪如同磨墨,起初覺得乾澀,久了就會生潤。方法有三:一是‘以理克情’,當欲望生起時,急忙思考‘財物並非自己所有,百年之後終歸塵土,如今若貪求,就像暫時借用他人之物卻據為己有’,《菜根譚》說‘讓利比取利更精明,逃避名聲勝過邀取名聲’,就是這個道理;二是‘以危止欲’,思考‘貪婪的人如同洞穴中的螞蟻,飽食而洞穴傾覆,如同被捕的野獸,得到肉而落入陷阱’,漢代楊震拒絕金子,說‘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不是害怕人知,而是害怕心不安寧;三是‘以舍破執’,常行布施,小則給禽鳥喂食,大則救濟困頓的人,如同良醫放血,雖然失去少許,反而治愈沉屙。從前蘇軾被貶儋州,散儘餘財,與黎民共同飲食,才得到‘日啖荔枝三百顆’的樂趣,這是施舍而後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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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停,先生指著窗外的東籬說:“你看陶淵明采菊的地方,霜菊滿園,顏色可餐,但采滿一把,不過供一日觀賞,如果想把整個園子移歸自己,就是愚蠢。世人貪多,如同想攬月入懷,捧水在手,隻是徒然勞累。《莊子》記載‘鷦鷯在林中築巢,不過占據一根樹枝;偃鼠到河邊飲水,不過喝滿肚子’,人的需求本自有限,所貪求的,都是分外之求。”
我說:“先生說‘以舍破執’,請問布施當有什麼限度?如果遇到權勢逼迫掠奪,應當強行舍棄來換取安寧嗎?”
先生撫摸硯台歎息道:“布施如同灌溉田地,衡量土地的燥濕來給水,過多則澇,不足則旱。古代聖賢布施,有‘三不施’:看見為惡的人不施,以免助長其惡;知道是欺詐的人不施,以免墮入其術;自己沒有餘財卻強行布施的人不施,以免傷害自身生計。至於權勢逼迫掠奪,應當學習蘧伯玉‘國家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不是畏懼權勢,而是知道‘物各有主,強行奪取的人必定強行失去’。宋代司馬光居住洛陽,有三頃田地,賣馬時告訴彆人‘這匹馬夏天有肺病’,有人笑他迂腐,司馬光說‘怎麼可以欺騙人’,這不是固執,而是守護本心。大抵對待財物的道理,如同持燭夜行,燈芯要小,光照才遠,燈芯大則油易儘,貪念熾盛則福分易竭。”
庭院中月光爬上梧桐,清輝灑滿書案。先生取朱筆在紙上書寫“貪”字,拆解道:“‘貪’字從‘今’從‘貝’,意為‘今日之貝’,本是暫時寄放,世人卻視為永久擁有。”又書寫“貧”字說:“‘貧’字從‘分’從‘貝’,意為‘分散貝財’,然而能分散就不貧窮,貪婪則即使富有也是貧窮。”《周易》中‘謙卦’六爻皆吉,‘豐卦’九三爻說‘豐大其布幔,日中可見微光’,這是天道厭惡盈滿而喜好謙虛。從前郭子儀位極人臣,府門不閉,任人出入,說‘如果築起高牆,必定有讒言,不私藏財物,內心自然坦然’,這是真正能止息貪婪而忘卻貪婪的人。”
我再次拜謝說:“先生以古器比喻大道,以斷硯澄明心誌,使弟子知道貪婪如同幻露,止貪如同止水。從今往後,當效仿玉壺冰心,遇到財物如臨深淵,看見名利如觀海市蜃樓,不敢因一絲貪念損傷這天然真性。”
先生點頭,於是取來陶淵明喜愛的菊枝插在彝器中,菊香清冽。此時漏壺已過三刻,窗外寒蛩唧唧,與書齋中茶沸之聲相應和,如同聽聞太古的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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