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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三更,天斷關西北角的斥候營哨聲驟起,低沉如牛角,傳至主城內外,頓時引動多處營火燃起。
營中,謝鳶手提戰甲披風疾步而來,神情肅冷。
“殿下,灰雁部三日前南遷,今夜忽於邊界陳列旌旗,布陣鳴鼓。”
寧凡聞言神色不動,隻將指尖輕輕拂過一側地圖。
“未越界?”
“未越。鼓聲起三遍,隨後沉寂,未見攻勢。”
“嗯。”
寧凡緩緩轉過身,望向高台之外那夜色沉沉的北荒。
那是一片死寂的邊界荒原,風中夾雜雪塵與枯骨灰,地表皸裂,遍布風蝕岩丘與覆雪溝壑。
灰雁部的營帳遠在視線之外,卻似有一雙冷漠的眼睛,自遠方靜靜注視著這邊。
“他們在試探。”寧凡語氣平穩,仿佛說著一句舊事。
“不是為了攻,而是看我們是否有力應對兩線。”
“若咱們撤調一部人馬南援西境,蠻荒便可趁勢破關。”謝鳶沉聲道,“那灰雁部……果真不安。”
“灰雁部主帥換人了。”寧凡緩聲道,“不是原先那位擅伏擊的圖蘇。”
“而是蠻皇近支的石古候,擅心理戰,素有‘火鏡’之稱——擅用細微挑釁擾動敵軍心誌。”
謝鳶聞言麵色一凝:“他們是在賭你會不會動。”
寧凡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他們也知道,我若動,天斷關便會現出一處空隙。”
說著,他目光投向案幾上的一塊玉板,板上刻著三年前的一次蠻荒襲擾圖樣。
那是石古侯初登職位後所設的一次伏擊,以極細微的兵力調動換取數倍混亂。
“他們不一定知道西境此刻局勢已裂,但一定知我不敢輕動。”
“可惜,”他語氣轉冷,“他們不知道,寧凡……從不隻靠兵力。”
謝鳶肅然起身:“是否命驚雷營前出,作態示之?”
“示之無用。”寧凡搖頭,轉身緩步回至主案前,沉聲道:
“明日,讓幽鷹軍在雁尾嶺演陣,攜鐵具擊鼓,砸山震雪,動靜越大越好。”
“再派些人故意放出消息,說驚雷營轉移後方兵庫。”
“讓蠻荒猜我們在虛張聲勢,他們才不敢真正動。”
謝鳶恍然:“將虛當實,將實示虛,動靜皆為迷霧……”
“蠻荒人,最怕未知。”
寧凡語落,目光轉回案圖,卻在下一瞬驟然收緊了眉心。
他指向圖上某一處:“這裡……鷹澗北線的糧草驛道,之前有過一次補給延誤?”
“是。”謝鳶神色一凜,取出記冊,“上旬第三次冬糧派送,按圖所定應抵雁石營,實際晚至三日,當時查報為途中積雪崩塌。”
“此事查過?”
“僅查了負責小吏與驛隊,皆無異樣。”
寧凡不語,隻手指輕叩桌案。片刻後,他緩緩道:
“命寧楠徹查鷹澗北線所有軍資通道,尤其是驛糧、符牒調撥。不得驚動太多將吏。”
謝鳶心神一凜:“是懷疑……內線?”
“蛛絲馬跡不一定是蛛網,但蛛網,一定先有一根絲。”
語落,他唇角微沉,眼神似已穿透營帳,望向那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另一條戰線。
蘇淺淺此刻……身在何處?
從密室傳訊後,她再無紙質消息傳來。按理。
此刻應已返抵密營,然密線斷續,信鴿一封未至,顯然其中出了變數。
寧凡望向風雪,不語。
謝鳶察覺異樣,欲言又止,終道:“殿下,若她……被困?”
“她不是容易困住的人。”寧凡淡淡一句,語氣卻不顯輕鬆。
他轉過身,重新站在帳門前,遙望關外黑雪彌漫。
那夜,寧凡未眠。
他一人立於營外小丘,風雪裹身不動,麵容在火光與夜影之間映得格外冷峻。
他知這一夜之後,便是真正的風暴臨境。
驚雷將啟,天斷將裂。
而他,也必須準備好迎接下一場血與火的抉擇。
西風又起,夾著一縷凜冽寒意,掠過彆苑高牆之上枯枝殘梅。
大秦彆苑深處,蘇淺淺被囚的院落早已不同往日靜雅。
紅牆黛瓦仍在,梅樹依舊枝瘦如鐵,但那曾經散發著書卷與沉香氣息的清和之地。
如今卻籠罩在一層難以言說的壓抑氛圍裡,仿若天地都被某種無形之手緊緊收攏,令人喘不過氣來。
風掀起簷下掛簾一角,露出半掩的窗扉,窗後,是一間被反複搜查過的書房,整齊得過分,整潔得冷清。
蘇淺淺坐在書案前,肩披舊青衫,烏發挽起,卻未簪飾,素麵朝天。
一如她心底此刻的清明與沉靜。
她手中攤開一本泛黃古籍,正是《草木本草輯遺》一卷。
封麵處已有些許指痕與摩擦痕跡,那是她近些日子反複翻閱的結果。
窗外雪還未落,但寒氣已濃。
庭前的老梅樹零星開了幾朵殘紅,微弱地在灰白天光中綻放,仿佛在冬死春未至的夾縫中掙紮。
枝頭有幾隻灰雀,不知為何棲於此處,啾啾低鳴一聲,又疾飛而去。
她未回頭,便已知那道腳步聲來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