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井之北,黑泉邊緣。
新築的提煉棚尚未乾透,棚頂覆著一層半焦油的黃布。
風一吹就發出嗆鼻的酸腥氣。
半山腰的懸崖上,掛著一排尚未下葬的舊軍鎧,甲片邊緣被雪水浸透後卷曲泛鏽。
遠遠看去像是一排倒掛的蟬翼,脆薄而沉默。
謝鳶站在分晶塔下,眼圈青黑,額角貼著一條微裂的火油管。
塔身以七層銅環套建,中段插著一根長頸玻壺,裡頭滾動著混濁的黑液。
液麵浮浮沉沉,一縷縷乳白色蒸汽自頂層縫隙逸出,被風一卷,又落入腳邊淺坑中,化作刺鼻的白霜。
“再提一次,控溫四百三。”她嘶啞著嗓子嘶咐,聲音乾澀如紙,像是從肺底刮出來的沙。
工匠阿燭一手握銅鈴,一手扶著鼓風閥:“師娘,這……塔腳溫度上不去了,骨灰濾層快燒穿了!”
“燒就燒。”謝鳶盯著那一縷不安分的火苗,“把咱這批死過的人,再請回來一次。”
話音未落,“哢”的一聲脆響自塔心傳來,像是某根支撐柱被壓斷。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愈發狂暴的蒸汽震顫。
銅環輕顫,似有壓力無法排解,液麵暴漲、沸騰。
謝鳶忽而舉起手中羽刃狀銅杆,猛地捅入塔底加熱罐,將油水翻攪數下。
火苗瞬間膨脹,塔身驟響。
“師娘,不可——!”阿燭驚聲撲上去。
轟!
黑泉邊炸出一團火浪,攜著粘稠的焦油霧氣噴湧半空。
銅環炸裂,碎片四濺,謝鳶被氣浪卷起,狠狠拋出十數丈,落地一刻。
體表油火未滅,連發絲都貼著頭皮燃著。
工匠們蜂擁而上,有人拽水囊,有人裹雪裹衣。
隻聽謝鳶胸腔震動,氣若遊絲地吐出一句話:“加……骨灰……吸硫……”
那是她留下的最後一條數據。
“她說得對。”葉流蘇從雪丘走來,長裙拖雪,眸色淡然如舊,卻已非昨日之她。
“人骨中鈣質可破雜硫,姒血能催油層分化。若能將兩者結合,石油便可控燃。”
寧凡站在一旁,臉色如鐵。他額頭裹著雪帕,身後立著蘇淺淺。
她低著頭,掌心繃著紗布,一縷炙痛焦痕還未愈合。
謝鳶臨終爆炸時,她曾欲以姒火阻止,卻被寧凡一掌按住。
“你不能再流血了。”那時他說。
可現在,聽著謝鳶的遺言,她掌心卻不受控製地發燙。
仿佛那“執”字焦痕在提醒她:這火不是她挑的,卻終歸要她燃下去。
分晶塔半毀,但葉流蘇隨即在殘骸中發現一段未爆裂的油管。
裡頭分層明顯,油水澄澈,最底層甚至凝成了微微發紫的結晶。
“凝油晶。”她撚出那塊指甲大小的結晶,用火燈殘片試探。
一瞬即燃,火舌穩定,藍焰近乎透明。
眾人麵麵相覷。
“重建塔。”寧凡緩聲開口,目光冰冷,“謝鳶的火不能白燒。”
“燒不白的。”蘇淺淺望著遠處那團熄滅未久的火光,“她的火,在我們每一人心裡。”
眾工匠默然,轉身時,有人悄悄將謝鳶的半截銅發簪撿起,裹入腰間。
夜色漸深,山風卷起炸裂銅環殘片,劃過夜幕,如斷羽墜落。
黑泉之南,冬林斷影,雪淺如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