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宮城深處的文淵閣靜靜立在星光下。簷角的風鈴被晚風輕觸,發出幾聲悠長的叮咚,似是提醒著世人,歲月已到又一個盛世的黃昏。閣前的青石路被燈火映得發亮,侍從們輕聲而行,不敢驚擾閣中那盞常年不滅的青燈。
自從《玄朝一統誌》定稿之日臨近,文淵閣上下皆彌漫著一種肅然的氛圍。那是屬於文化的戰場,沒有刀光血影,卻同樣緊張肅穆。
蘇若雪坐在案前,身著素色廣袖,鬢邊已有一縷白絲。她麵前攤開的,是整整三十六卷厚重的史稿。筆鋒所到之處,承載的不僅是文字,更是一個王朝的脈動。她的手穩而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在字裡行間的靈魂。
窗外,細雨悄然飄落,潤濕了簷下的青苔,也打在那麵刻著“文淵”二字的石碑上。那碑早已被歲月磨得泛光,如同這盛世中那些被記載的人與事,逐漸褪去硝煙,隻餘風骨。
夜深了。閣內隻有她一人,燭火將她的身影拉得極長。案上散著幾封副手送來的批注,皆為些文辭潤色、史實校對的細節。蘇若雪並未立刻批複,她合卷而坐,目光卻越過竹簾,望向窗外朦朧的天際。
——那是太子每日夜讀的方向。
自從寧凡決意讓太子親自參與《玄朝一統誌》的終審,她便每日在此監督他讀史、議史。她曾笑言:“王朝之興衰,儘在紙上。若欲禦天下,先要懂得字裡行間的血。”太子此時微微一怔,卻記在了心底。
風吹起她的衣袖,輕輕掠過案上的幾頁。那一頁上寫著:
“玄朝肇興於亂世,得人心以安天下,崇文修德,以化四海。此盛也,非兵甲之利,實乃德化之深。”
她凝視片刻,唇邊露出極淡的笑意。那是滿足,也是釋然。
當年她以筆為劍,輔寧凡平定朝綱,如今再以筆為史,將這盛世鐫刻進歲月。她知道,這一役,比任何戰役都更長久。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太子。
少年已然長成,眉眼間有幾分寧凡的沉穩,也有她所熟悉的那份清正。
“師母,父皇命我來取最新定稿。”太子恭敬行禮。
蘇若雪放下筆,抬眼打量他:“這卷,是講你父皇即位後的前十年,你讀過幾遍?”
“七遍。”太子答得認真。
“那你可明白,為何這一卷比前朝多寫了‘百姓生業’一章?”
太子沉吟片刻,道:“國之盛,不在疆土廣狹,而在民心所係。若不記民,則史不全。”
蘇若雪笑了,輕輕點頭:“很好,看來你已懂得史家的心。”
她將那卷史稿交到太子手中。那刻,她忽覺指尖有些微顫——那不是因衰老,而是因為,她仿佛看見了未來的火種在他手中傳遞。
燭光晃動,映出她眼底的一抹柔光。那是師者看著學生成才時最溫和的神色,也是一個見證時代者的安然。
“師母若倦,可歇息一夜。”太子勸道,“父皇說,您這些年辛苦,已該休息。”
蘇若雪卻搖頭:“史未定,我不能睡。人若不儘其心,史怎能儘其實?”
窗外雷聲滾動,遠處的宮殿一瞬被照亮。那一刹,她的白發似被鍍上了金光。
她看向太子,忽然問:“若百年之後,這卷史被他人改寫,你可知會改去何處?”
太子微怔。
蘇若雪輕歎:“世無定論,史無永文。能留下的,不過是此刻的真心。記史者,須記得這點。”
太子鄭重行禮,收卷而退。殿門合上,蘇若雪的世界重歸寂靜。
燭淚緩緩流下,落在稿紙上,留下淡黃的痕。她伸手撫去,卻發現那痕跡反而使字跡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