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陳硯秋與薛冰蟾踩著濕滑的青磚,繞至溫府後牆。昨夜地窖中的慘叫仍縈繞耳畔,那被鬆脂灌注的太學生劉子翬,指語留下的"題奴逃"三字,如同尖刺般紮在心頭。
"溫府戒備森嚴,硬闖不得。"薛冰蟾從袖中取出一支細如牛毛的銅針,輕輕撥動牆磚縫隙,"但遼人巫師既死,那些題奴必亂。"
話音未落,牆內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緊接著是低沉的誦經聲——不是梵語,不是道藏,而是《禮記·王製》篇,字字清晰,卻夾雜著三十七種不同口音。陳硯秋屏息靜聽,辨出其中竟有嶺南土話、川蜀俚語,甚至契丹腔調的官話。
"是題奴。"薛冰蟾指尖微顫,"他們在誦《禮運》,昨夜地窖裡那人也是被灌鬆脂前背這篇。"
陳硯秋摸出從杜荀鶴碑下挖出的骨片,借著晨光細看。骨片邊緣有細密的鑿痕,像是被人用利器反複刻畫,最終磨出"淳化三年始"的字樣。他忽然想起趙明燭曾提過,淳化三年科場案後,有落第舉子被囚於秘獄,日日抄寫考題,最終瘋癲而死。
"鬆脂封人,非一日之功。"陳硯秋低聲道,"溫如玨不過是個經手的,背後另有其人。"
牆內誦經聲戛然而止。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傳來,夾雜著管家的怒罵與仆役的驚呼。陳硯秋攀上牆頭,隻見後院柴房的門被撞開,七個披頭散發的人影踉蹌衝出。他們脖頸上套著鐵環,鎖鏈拖在地上嘩啦作響,裸露的皮膚上布滿青紫色的烙印——全是《春秋》《尚書》的片段。
最年長的那個突然仰頭,喉嚨裡發出非人的嘶吼。他撕開破爛的襴衫,脊背上的烙印赫然是個人名——"景佑四年進士王禹"。
"王禹?"薛冰蟾瞳孔驟縮,"他不是五年前就病逝了嗎?"
陳硯秋猛然想起,王禹正是景佑四年榜上有名的寒門進士,授官不足三月便暴斃,傳言是誤食河豚。可眼前這"題奴"背上的烙印墨跡尚新,絕非五年前所刻。
"不是王禹。"陳硯秋寒聲道,"是有人冒名頂替了他。"
題奴們突然集體轉向地窖方向。最年輕的那個——昨夜在地窖中啃食桑皮紙的潰臉監生——猛地撲向一名護衛,牙齒深深嵌入對方咽喉。鮮血噴濺的刹那,其餘六人同時暴起,鐵鏈橫掃,將攔路的仆役抽得骨斷筋折。
溫府後院亂作一團。陳硯秋趁機翻牆而入,直奔地窖。剛踏入石階,撲麵而來的是濃烈的鬆脂味,混雜著血肉燒焦的腥臭。地窖中央,七口青石模具還冒著熱氣,其中一口的鬆脂尚未凝固,表麵浮著半張人臉——正是劉子翬。
他的眼睛還睜著,嘴唇在琥珀色的鬆脂下微微蠕動。陳硯秋拔出短刀,沿著模具邊緣撬開一道縫隙,滾燙的鬆脂滴落,露出劉子翬的右手。那隻手死死攥著一片桑皮紙,紙上用血寫著:"題名錄偽,墨池通遼。"
"墨池......"薛冰蟾突然指向地窖深處。
那裡堆著十幾個青瓷壇子,壇口封著蠟,每個壇身上都貼著名帖——全是近十年高中的進士。陳硯秋撬開最近的一個,壇中浸泡著的竟是一截手指,指節上套著枚玉扳指,內側刻著"天聖六年狀元及第"。
"是李昉的手指。"薛冰蟾聲音發顫,"他三年前墜馬而亡,可這斷指......"
她的話沒能說完。地窖深處傳來"哢噠"一聲輕響,像是機關咬合。陳硯秋猛地轉身,隻見最裡側的牆壁緩緩移開,露出個狹小的暗室。暗室中央擺著座三尺高的石碑,碑前跪著個人——正是溫府管家。
管家的天靈蓋被掀開,腦腔中插著支朱筆,筆尖蘸的不是墨,而是凝固的血。石碑上刻著《尚書·堯典》,但每個字的筆畫間都嵌著細小的骨片。陳硯秋湊近細看,骨片上的刻痕竟全是落第舉子的絕筆。
"三百四十九塊......"薛冰蟾數著骨片,突然僵住,"還差一塊。"
暗室角落傳來微弱的呼吸聲。陳硯秋撥開堆積的桑皮紙,發現個奄奄一息的少年,最多不過十歲。孩子雙手被鐵鏈鎖住,掌心血肉模糊——他正用指甲在石地上刻字,刻的正是本屆主考官韓琦的判詞風格。
"刻童......"陳硯秋想起趙明燭的留信。
少年抬頭,眼白上密布針尖大的黑字。他張開嘴,舌頭已被割去半截,剩下的部分刻著個"冤"字,與薛冰蟾腹部的金痕一模一樣,隻是缺了最後一點。
暗室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陳硯秋吹滅蠟燭的瞬間,透過門縫看見一隊禁軍打扮的人湧入地窖,為首的官員手捧白玉匣——正是崔尚功。
"搜。"崔尚功冷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碑。"
禁軍掀開青石模具,用刀劈開鬆脂,將劉子翬尚未冷卻的屍身拖出。崔尚功親自檢查那截斷指,突然冷笑:"李昉的指骨?溫如玨膽子不小,連先帝欽點的狀元都敢動。"
他轉向暗室方向,陳硯秋屏住呼吸。崔尚功卻隻是命人抬起那座嵌骨石碑,小心裝入錦緞包裹的木箱。臨行前,他突然駐足,從袖中取出個銅鈴,輕輕一搖——
地窖中所有青瓷壇子同時爆裂,浸泡在藥液中的殘肢斷骨如活物般蠕動,拚湊出七具殘缺的人形。這些"人"搖搖晃晃地站起,每走一步,骨縫中就滲出黑血,在地上彙成詭異的符文——正是省試考場上,考生用鼻血畫過的圖案。
崔尚功滿意地點頭,帶著石碑離去。陳硯秋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從暗室鑽出。地上黑血彙成的符文已乾涸,但空氣中仍殘留著麝香與腐臭混合的氣味。
薛冰蟾檢查那些暴斃的青瓷壇子,突然低呼:"這不是普通藥液——是遼人巫師的"鎖魂湯"。"她蘸取一點殘留液體,抹在桑皮紙上,紙麵立刻浮現出細小的契丹文字。
陳硯秋拾起崔尚功遺落的銅鈴,發現鈴舌竟是半截人指骨。骨節上的皺紋清晰可辨,指尖還沾著朱砂——與溫如玨宴會上展示的"狀元指"如出一轍。
"回墨池。"他攥緊銅鈴,"那裡藏著最後一塊骨頭。"
少年刻童突然掙紮起來,鐵鏈嘩啦作響。他用淌血的手指在地上急劃,這次刻的是幅地圖——七個墨池的位置,連成北鬥。第七池"搖光"旁,畫著個小小的棺材。
棺材上刻著三個字:
"朱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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