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秘勘房內,燭火搖曳,將眾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如同皮影戲中沉默的角兒。韓似道的名字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吸走了所有的聲音和輕鬆,隻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證據鏈雖指向清晰,卻依舊隔著一層無法捅破的窗戶紙——缺乏那致命一擊的實證。直接調查當朝宰相,無異於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燒身,萬劫不複。
趙明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立刻帶兵圍困相府的衝動,他是皇城司乾辦,不是莽夫,深知此事需縝密布局,徐徐圖之。他目光轉向那三塊被拆卸開的詩牌,特彆是那塊浸染了李瑋鮮血的“墨池深”。
“韓相之事,需從長計議,未有鐵證前,絕不可輕舉妄動。”他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冷靜,“眼下,突破口或許還在這些凶器本身。薛姑娘,這機關如此精巧,絕非尋常匠人所能為。將作監那邊,即便老匠師滅口,但製作流程、材料來源,必有痕跡可循。”
薛冰蟾微微頷首,她的注意力從未離開過那些木牌碎片。她用鑷子夾起一根幾乎透明的絲線,長約寸許,極細極韌。“趙大人所言極是。請看此物,這是在機括簧片內側發現的,並非機關原有部件,似是偶然勾掛上去的。”
陳硯秋湊近觀看,那絲線在燈光下反射出特殊的光澤,並非蠶絲或棉麻。“這是……”
“像是某種特製的弓弦絲,或是西域傳來的‘金蛛絲’,”薛冰蟾判斷道,“韌性極佳,常用於精密弩機或特殊的織造工藝。汴京城內,能用得起此物的工匠作坊,屈指可數。”
“查!”趙明燭立刻下令,“排查所有將作監下屬作坊,以及城內知名的木匠、雕工、機關匠鋪,近期是否有異常的材料采購,特彆是這類特殊絲線,或是需要極高精度加工的微小零件訂單!”
命令剛傳下去,崔月隱那邊也有了新的發現。他小心翼翼地將從毒針尖端刮下的一點點殘留毒物,與王三處搜出的閻羅籽粉末分彆置於不同的器皿中,加入幾種不同的藥液進行測試。
“果然不同。”崔月隱凝神觀察著顏色的變化,“王三處的閻羅籽粉末,相對‘純淨’,雖劇毒,但提煉手法略顯粗糙,符合嶺南土法所為。但毒針上的毒物,”他指著其中一個器皿裡變成詭異幽藍色的液體,“除了閻羅籽的主毒外,還混合了另外兩種成分:其一,是產自川蜀的一種名為‘鬼哭藤’的汁液,毒性猛烈,能加速血液凝固;其二,更是罕見,似是某種經由特殊冶煉得到的金屬碎屑,極其細微,帶有磁性,能隨血液流動,加劇對心脈的破壞。”
“混合毒?還有磁性金屬屑?”陳硯秋蹙眉,“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下毒者用毒極其刁鑽老辣,且資源驚人。”崔月隱解釋道,“閻羅籽主攻心脈令人窒息,鬼哭藤加速凝血造成栓塞,磁性金屬屑則如跗骨之蛆,難以清除,三重疊加,力求瞬間斃命,絕無生還可能。尤其是這磁性金屬屑,提煉不易,非一般藥鋪或江湖手段所能得,倒像是……軍器監或某些專門研究金石煉丹之所的產物。”
軍器監!煉丹之所!
線索的範圍再次擴大,也愈發顯得幕後黑手的能量深不可測,竟能調動如此多元領域的資源。
“軍器監……”趙明燭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那裡可比將作監更難插手。”軍器監涉及軍國重器,守衛森嚴,自成體係,即便是皇城司,沒有充足理由和上峰手令,也難以深入調查。
“或許不必直接查軍器監,”陳硯秋沉吟道,“查流向。如此特殊的磁性金屬屑,用量必然不大,其采購、使用、儲存必有記錄,或者,查哪些人能接觸到這類東西。”
正在這時,之前派去調查詩牌木材來源的邏卒回來了,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大人,查清了。製作這批詩牌的木料,是上等的金絲楠木,乃去歲川蜀路貢品的一部分。入庫將作監後,一直存放於甲字庫房。但據庫吏回憶,約莫一月前,韓相公府上曾以修繕家廟、需要名貴木材製作匾額為名,持宮中批條,調走了少量這批金絲楠木。數日後,又將剩餘料歸還,說是尺寸不合,用了彆的料子。”
韓府!又是韓府!
雖然歸還了餘料,但誰能保證他們不是在調走木材期間,偷偷用其中一部分製作了那幾塊帶機關的詩牌?然後利用權勢,將其混入正常的詩牌製作流程中?這對宰相府而言,並非難事。
“批條是誰批的?”趙明燭追問。
“是……是內侍省都都知張茂則張公公。”邏卒低聲回道。
張茂則!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之一,也是此次瓊林宴“活人詩碑”提議的積極讚成者。他是否知情?還是也被利用了?
案情愈發撲朔迷離,牽扯到的層麵越來越高。
陳硯秋走到那塊“墨池深”詩牌前,手指輕輕拂過那冰冷的、染血的木牌表麵。他的目光極其專注,仿佛要穿透木質,看到其內部最細微的紋理。過人的記憶術不僅讓他記住文字信息,也對圖形、細節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忽然,他手指一頓,在詩牌側麵一處極其不顯眼的接縫處,發現了一個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的微小刻痕。那刻痕的形狀十分古怪,像是一個變體的“工”字,又像是一把縮小的锛鑿工具圖案,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如同水滴般的印記。
“薛姑娘,請看此處。”陳硯秋指出那個刻痕。
薛冰蟾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良久,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亮光:“這是……匠作標記!而且是極其隱秘的私記。這‘锛鑿’圖案,像是某個工匠世家的徽記,而這水滴……或許是代表其名字或輩分。做下這機關的匠人,技藝已臻化境,心中自有傲氣,雖奉命隱藏機關,卻仍在不經意處,留下了屬於自己的印記。”
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發現!找到這個留下標記的工匠,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直接指向幕後指使者的證據!
“立刻查!”趙明燭精神一振,“將作監所有在籍工匠,包括其祖輩傳承,查誰家使用此類徽記!同時,墨娘子那邊,也請動用江湖關係,查訪汴京城內乃至周邊,所有手藝高超卻可能不隸屬於官府的木匠、機關師,尤其是近年可能與相府有過接觸的!”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雖然微弱,卻指明了方向。
陳硯秋卻並未完全放鬆,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未完成的血字拓片,以及老吏關於二十年前“墨池案”的瘋癲證詞。韓似道如此急切地滅口李瑋,僅僅是因為李瑋想翻二十年前的舊案嗎?還是說,李瑋可能掌握了比舊案更致命的東西?soetdnotony翻舊案,更能揭露韓似道如今仍在進行的、更大的陰謀?
“趙兄,”陳硯秋緩緩開口,“李瑋在宴會上發言,直指科場積弊,但‘墨池深’三字,是否也可能另有所指?除了二十年前的舊案,當今科場之中,是否也有一個‘墨池’,正在發生著類似的事情?李瑋是否發現了現今的‘調包’案?”
趙明燭瞳孔一縮:“你是說……李瑋之死,或許不僅是為了掩蓋過去,更是為了掩蓋現在正在發生的舞弊?”
這個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如果韓似道集團至今仍在用類似“墨池換卷”的手段操縱科舉,而李瑋恰好觸碰到了這個秘密,那麼他的被殺,就不僅僅是報複,更是為了滅口,保護一條仍在源源不斷產生利益的巨大黑產鏈條!
“查本屆科舉!”陳硯秋斷然道,“特彆是省試中榜上有名,但平日文名不顯,或與韓氏門生故吏關聯密切的考生他們的試卷!雖然試卷現已彌封存檔,但總有辦法可以比對!”
但這又談何容易?科舉試卷關乎朝廷體麵和士子前途,沒有皇帝特旨,誰也無法輕易調閱核查。
就在兩人覺得前方似乎又出現一堵高牆時,一名負責監控韓府動向的邏卒氣喘籲籲地飛奔而入,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大人!韓府後門剛剛悄悄駛出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一路朝著城西方向去了,行車詭秘,我們的人正暗中跟著!”
城西?棚坊區?還是更遠的……那個投河老匠師可能漂流向的下遊方向?或者是去處理其他可能的知情人?
趙明燭與陳硯秋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這可能是對方察覺到了壓力,開始進一步清理痕跡了!
“跟上!無論如何,盯緊那輛馬車!看清楚它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趙明燭立刻下令,同時抓起佩刀,“我們也去!多帶人手,隨時準備攔截!”
秘勘房內的氣氛瞬間再次緊繃起來。詩牌上的微小刻痕、混合的奇毒、韓府異常的動向……所有的線索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激活,指向城西某個未知的地點。
一場無聲的追逐,在汴京繁華的夜幕下悄然展開。而那塊浸血的“墨池深”詩牌,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仿佛一個沉默的見證者,等待著最終揭開所有詭譎真相的時刻。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