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艱難地刺破彌漫在汴京城上空的灰霾,卻無力驅散籠罩在崇文院上空的沉重與悲愴。昔日飛簷鬥拱、書香氤氳的莊嚴之地,如今滿目瘡痍。丙字庫、丁字庫及相連的部分廊廡已徹底化為一片焦黑的廢墟,殘存的梁柱如同巨獸的枯骨,猙獰地指向天空,兀自冒著縷縷青煙。空氣中混雜著焦糊味、濕木頭味、還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脂燃燒後特有的膩味,經久不散。
救火的人群已然力竭,或癱坐在泥水地上喘息,或默默地收拾著水龍、麻搭等器械。開封府的衙役和駐軍開始接管現場,拉起了警戒的繩索,禁止閒雜人等再入內。皇城司的兵士則依舊釘子般守在關鍵位置,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人,氣氛凝重得如同鐵塊。
趙明燭站在那片尚有餘溫的廢墟邊緣,臉色比地上的灰燼還要難看。他官袍的下擺已被泥水和火場灰燼染得汙濁不堪,手掌因親自參與救火和搏鬥而磨出了水泡,但他仿佛毫無知覺,隻是死死盯著那片埋葬了無數典籍和可能的真相的焦土。
陳硯秋站在他身側,同樣的一身狼狽,臉色蒼白,眼底的血絲愈發濃重。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仿佛還能感受到昨夜那份清單在腦海中灼燒的溫度。那份他憑借超凡記憶複原的、通往迷霧深處的路徑,如今已大半化為了眼前這觸目驚心的虛無。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和憤怒在他胸中翻騰。
“清點損失。”趙明燭的聲音沙啞乾澀,如同被火燎過,“尤其是丙字、丁字庫,我要知道,到底燒掉了什麼,還剩下什麼!”
命令下達,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崇文院幸存官吏、以及皇城司和開封府抽調來的文吏們,開始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進入廢墟邊緣,嘗試進行初步的清理和清點工作。這是一項極其艱難且令人痛心的任務。
廢墟之中,隨處可見的是燒得隻剩下金屬包角的書匣、熔化成奇異形狀的蠟封、徹底碳化、一觸即碎的書卷堆、以及大量混合著灰燼和救火積水的泥濘。每一聲發現殘卷的輕微驚呼,都伴隨著更多無奈的低歎和搖頭。
“大人,”一名開封府的押司官捧著一本邊緣焦黑卷曲、但內頁似乎尚有部分殘留的簿冊,小心翼翼地過來稟報,“初步看來,丙字庫乙區、丁區,存放的多是景佑、寶元年間地方州府上報的科舉關聯文書、考官巡查記錄副本,幾乎……十不存一。丁字庫甲區,部分試卷樣本存檔,亦是如此……”
每報出一個名字,陳硯秋的心就沉下去一分。這些都是他清單上重點標注的區域。“可有發現人為破壞的痕跡?比如櫃鎖被撬?”趙明燭冷聲問。
那押司官麵露難色:“回大人,火勢太大,多數木製架閣、櫃櫊均已焚毀,金屬鎖具也多熔化變形,難以辨彆是火燒所致還是事前被撬……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在丙字庫一處坍塌的牆體下,發現了幾具燒焦的屍骸,其中一具身旁,有一柄非救火所用的鐵撬棍,已被燒得通紅變形……”
趙明燭與陳硯秋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寒意。這印證了他們的猜測,縱火者不僅放火,還曾試圖強行開啟某些特定櫃架!
這時,崔月隱走了過來,他依舊冷靜得像一塊冰,隻是袍角沾了些泥點。“大人,初步驗看那幾具屍骸。其中三具位於庫房深處,呈掙紮躲避姿態,應為未能逃出的值守吏員。另外兩具,一具nearthesidedoor靠近側門),骨骼有劈砍傷,與昨夜被斧劈的老吏情況吻合。另一具……”他頓了頓,“位於丙字庫丙區三排架閣附近,姿態怪異,並非躲避,而是呈向前撲倒狀,且在其肋骨縫隙中,發現了一枚嵌入極深的、非製式的三棱透骨鏢。此人,絕非吏員,亦非救火者,更像是……在火起後仍試圖向庫房深處衝,而後被滅口。”
“滅口……”趙明燭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更加幽深。是任務完成後的清理?還是防止有人被活捉?或者,是兩股不同勢力在火場中發生了衝突?
“還有,”崔月隱補充道,“在未被完全焚毀的幾處地麵和殘存木料上,發現了大量潑灑狀的油膩殘留,氣味與猛火油類似,但似乎更為粘稠,混合了某種動物脂肪,助燃效果極強。縱火者,準備充分。”
正聽著彙報,另一名皇城司親信快步走來,低聲對趙明燭道:“大人,追查那幾名逃脫歹徒的兄弟回報,崇文院西北角牆根發現一處廢棄的排水暗道,洞口有新近挖掘和通過的痕跡,直通院外一條僻靜巷弄。巷弄口發現了車轍印和數種紛亂的腳印,通向不同方向,追蹤……斷了。”
又是這樣!如同之前的王五,如同“青蛟幫”的覆滅,線索總是在最關鍵處戛然而止,被一隻無形的手乾淨利落地切斷。
趙明燭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揮揮手讓手下退下。他環視著這片仍在冒著絲絲熱氣的廢墟,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滔天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陳硯秋默默走到一旁相對完整的臨時堆放點。這裡堆積著昨夜從火場邊緣搶運出來的、少量未被完全焚毀的物品。幾個木箱被燒得半邊焦黑,裡麵的卷軸檔案大多也被熏黑、水浸,甚至邊緣碳化。幾名文吏正在小心地嘗試整理,動作輕柔,生怕碰碎了這些僥幸存世的殘卷。
陳硯秋蹲下身,拿起一份。紙張脆弱,墨跡洇染,但依稀還能辨認出是某地學子名錄後的德行評語,上麵有“性狡黠,結交非類”的批注,但關鍵的人名部分卻被火舌舔舐,隻留下一個焦黑的窟窿。他又拿起另一份,是一頁賬目記錄的殘片,數字模糊,隻能看到“貼補”、“茶馬”等零星字樣,上下文儘毀。
這些破碎的隻言片語,如同被撕扯下來的曆史碎片,模糊地暗示著某些不堪的真相,卻再也無法拚湊出完整的圖景。一種悲涼湧上陳硯秋的心頭。文明的心血,百年的積累,竟如此脆弱,在野心與罪惡的火焰麵前,不堪一擊。
然而,就在這彌漫的失望之中,他的目光被堆放點角落裡的幾件東西吸引。那是幾個樣式統一、材質堅硬的鐵皮文書盒,表麵被熏得烏黑,但形狀大體完好,鎖具處有被暴力撬砸的痕跡——正是昨夜那兩名可疑“吏員”翻找過的箱子!
陳硯秋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走過去,仔細查看。這幾個鐵盒顯然保護了內部的部分文檔,使其在大火中得以幸存。但盒蓋都被撬開,裡麵一片狼藉,文檔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被人匆忙而急切地搜查過。
他強壓住激動,小心地一份份取出裡麵的文檔。大多是關於地方官學田產租賃、修繕記錄之類的瑣碎文書,似乎並非關鍵。但當他拿起最後一份看起來最厚、也被翻動得最厲害的卷宗時,他察覺到了異樣。
這份卷宗外麵套著一個普通的藍色布套,也被熏黑了。但入手的感覺,裡麵的紙張似乎比看起來要薄一些。他心中一動,仔細捏了捏卷宗的軸杆和邊緣……
有夾層!
他立刻尋了一處稍微乾淨的地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拆開卷宗側麵的縫線。果然,在兩層普通的官文書紙之間,藏著另外幾頁質地明顯不同、更為細膩堅韌的紙張!
他將那幾頁紙抽出一看,瞳孔驟然收縮!
這並非官方文書格式,而是一種私密的記錄!上麵用一種略顯潦草卻熟悉的筆跡他過目不忘的記憶立刻認出這與某份已歸檔的奏疏副本筆跡相同),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數條信息:
“寶元元年秋,益州路解試,名錄與薦牒數額差三,疑與茶馬司‘補貼’有關,王副使經辦。”“景佑四年,江寧府鄉試,‘謄錄潦草’案,重謄令被壓,時任轉運判官韓某力主放榜,後三名中舉者皆投呂門。”“康定元年,京畿路鎖廳試,考官李某某夜收‘題引’一匣,來源不明,疑似出自‘墨香齋’。”……
每一條記錄都言簡意賅,卻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直指科舉肌體深處的膿瘡與黑幕!涉及的時間、地點、人物、手法,都與陳硯秋記憶中的諸多疑點吻合,甚至提供了更具體的線索,如“王副使”、“韓某”、“墨香齋”!
這顯然是一位有心人私下記錄、隱藏起來的“賬本”!它本應藏在崇文院浩如煙海的檔案中,等待著重見天日的那一天。縱火者及其同夥,他們的目標極其明確,就是要找到並銷毀這類東西!昨夜那兩名“吏員”,正是在瘋狂尋找它!萬幸的是,他們或許因為匆忙,或許因為火光昏暗,隻翻找了明顯的地方,竟沒有發現這精心設置的夾層!
陳硯秋的心臟狂跳起來,他迅速將這幾頁至關重要的紙張重新藏入懷中,然後將那卷宗恢複原狀,放回鐵盒,混入其他殘卷之中,不留痕跡。
他站起身,走到仍在聽取損失彙報的趙明燭身邊,不易察覺地遞了一個眼神。
趙明燭會意,暫時揮退了旁人。“趙兄,”陳硯秋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灰燼之中,尚有殘卷。焦土之下,或存真金。”
他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裡,不僅藏著那枚冰冷的鐵盒,更藏著那幾頁從烈火和陰謀中搶救出來的、可能撕開黑暗的鐵證。
晨曦終於完全照亮了這片廢墟,將滿目蒼夷照得更加清晰,也照在了兩個渾身疲憊卻眼神重新燃起火焰的官員身上。
大火可以焚毀紙卷,卻燒不掉記憶,更燒不掉追尋真相的決心。從灰燼中爬起,前路或將更加艱險,但他們手中的劍,已然磨得更加鋒利。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