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院的焦糊氣味,如同一個猙獰的幽靈,盤桓在皇城司值房的上空,久久不散。陳硯秋與趙明燭相對而坐,中間的桌案上,擺放著兩樣從昨夜火場與混亂中艱難搶救出的物件:那個邊角略有熔融的烏黑鐵盒,以及陳硯秋從檔案夾層中取出的、那幾頁觸目驚心的私密記錄。
窗外天色已大亮,但值房內的氣氛卻比深夜更加凝重。一夜的奔波、驚險、憤怒與發現,讓兩人都疲憊不堪,但精神卻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先看這個。”陳硯秋將那份私密記錄推向趙明燭,他的指尖甚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這是我從那被翻找過的鐵盒卷宗裡發現的夾層。”
趙明燭接過那幾頁質地特殊的紙張,目光掃過上麵那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越是看下去,他的眉頭鎖得越緊,臉色也愈發陰沉,到最後,已是麵罩寒霜,眼中殺機畢露。
“寶元元年,益州路……茶馬司‘補貼’……王副使……”“景佑四年,江寧府……轉運判官韓某……呂門……”“康定元年,京畿路……‘題引’……‘墨香齋’……”
他每低聲念出一條,空氣中的寒意便加重一分。這些簡短的記錄,如同一把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通往無數幽深密室的大門!裡麵涉及的官員、手法、時間地點,與之前發生的諸多案件——川蜀銀鞘案、江南舊案、汴京的“題引”黑市——嚴絲合縫地對應起來!
“果然……果然如此!”趙明燭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哐當作響,“一條線上串起來的螞蚱!從地方到中樞,從科舉到財政,甚至牽扯到當年的宰相呂夷簡)!好大的一張網!好黑的一隻手!”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陳硯秋:“硯秋,你立下大功了!這東西,比千軍萬馬還有用!”
陳硯秋卻緩緩搖頭,臉上並無喜色:“趙兄,此物雖關鍵,卻也隻是線索。其上所記,多為疑點與指向,缺乏直接證據。王副使是誰?韓某又是何人?‘墨香齋’如今安在?這些都需要我們一一查實。更何況……”他語氣沉重,“這份記錄為何會被人藏在崇文院檔案的夾層中?記錄者是誰?他現在是生是死?他為何要用這種方式留下記錄?這一切,仍是謎團。”
趙明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錯。對手能調動如此資源縱火焚庫,必然也能察覺到這份記錄可能的存在。我們的動作必須要快!”他的目光落在那鐵盒上,“這又是什麼?”
陳硯秋拿起那冰冷的鐵盒,仔細檢視。盒子密封得極好,鎖鼻處有被輕微撬砸的痕跡,但未能打開。“昨夜混亂中,從一堆燒毀的木匣中所得。材質特殊,密封嚴謹,似是用來保護極其重要之物。或許……與這份記錄有關?亦或是另一條線索?”
趙明燭接過鐵盒,掂量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鎖具:“非尋常之物。需找巧匠方能打開,強攻恐損內裡之物。”他將其小心放在一旁,“此事我來辦。當務之急,是這份記錄!”他再次拿起那幾頁紙,“我們必須立刻行動,根據這些線索追查下去!王副使、韓判官、墨香齋……”
“恐怕……還不夠。”陳硯秋忽然開口,他的眼神飄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那被烈焰吞噬前的崇文院架閣庫,“趙兄,你可知,為何縱火者偏偏要選擇丙字、丁字庫?為何那份記錄會恰好藏在那個卷宗裡?”
趙明燭一怔:“你的意思是?”
“因為他們害怕的,遠不止這一份記錄。”陳硯秋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回憶特有的穿透力,“昨夜大火之前,我曾強記下丙字、丁字庫部分區域的檔案目錄。如今庫房雖毀,但那些編號、名稱、位置,仍在我腦中。”
他閉上雙眼,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劃動,仿佛在觸摸那些無形的書架。
“丙字庫乙區七排三架,景佑三年至寶元二年,川蜀路諸州府呈報科舉事宜奏副本及禦批回文……”“丁字庫甲區二排五架,康定元年各路鎖廳試考官委任狀及後續考績記錄……”“丙字庫丙區一排一架,寶元元年禦史台巡查各路學政風聞奏事摘要……”“丁字庫乙區四排九架,曆年國子監薦送生員名錄及背後薦主關聯記錄……”
他語速平穩,卻如數家珍般報出一個又一個編號、一批又一批檔案的名稱和內容範圍。這些原本應該隨著大火而湮滅的信息,此刻卻通過他驚人的記憶,再次清晰地複現出來。
趙明燭聽得屏息凝神,心中震撼無以複加。他早知道陳硯秋有過目不忘之能,卻沒想到竟恐怖如斯!這簡直是將半座架閣庫搬回了皇城司!
陳硯秋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趙兄,你發現了嗎?被重點焚毀的,正是涉及川蜀、江南、京畿等關鍵地區,集中在景佑、寶元、康定這幾個敏感年份,且內容多關乎考官委任、地方奏報、禦史風聞、人事關聯的檔案!縱火者的目標極其精準!他們就是要將可能暴露其網絡核心環節的所有書麵記錄,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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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筆,迅速在一張新紙上書寫。不再是之前的清單草圖,而是一份更加係統、更具針對性的“被毀滅檔案核心清單”:
“一、川蜀路科舉與茶馬司補貼關聯疑案寶元元年左右)。”“二、江南東路‘謄錄潦草’壓案及中舉者投靠呂門事件景佑四年)。”“三、京畿路‘題引’泄露事件及考官受賄嫌疑康定元年)。”“四、曆年禦史台針對科舉弊案彈劾奏疏及處理結果景佑至慶曆初)。”“五、關鍵時期、關鍵地區考官任命背後的薦主網絡及後續升遷記錄。”……
每寫出一條,趙明燭的眼神就亮一分。這已不僅僅是被焚毀檔案的列表,更是一份清晰的調查提綱!對手拚命想掩蓋的,正是他們需要全力進攻的方向!
“不僅如此,”陳硯秋放下筆,語氣更加沉重,“通過對比我記憶中的目錄和這份私密記錄,我發現,記錄中所提及的每一個疑點,其對應的官方正式檔案,幾乎都恰好位於被徹底焚毀的區域!這不是巧合!這證明記錄者極為了解內情,他甚至知道哪些官方記錄是‘有問題’的,所以才用私錄的方式留下了備份和線索!而縱火者,顯然也知道這些官方記錄是致命的,所以必須銷毀!”
“而這份私錄,”趙明燭接口道,拿起那幾頁紙,“因為它被藏得太好,反而僥幸躲過了搜查和焚燒,落到了我們手裡!”
“正是如此!”陳硯秋重重點頭,“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雙管齊下。一方麵,立刻根據這份私密記錄上的名字和線索,暗中查訪那個‘王副使’、‘韓判官’,以及那個‘墨香齋’!另一方麵,”他指著自己剛剛寫下的那份清單,“我們要根據這份‘被毀滅清單’,反向推導——哪些人、哪些勢力,會如此害怕這些特定年份、特定地區的這些特定檔案被曝光?!”
記憶,在此刻成為了最強大的武器。一場針對帝國最高學術檔案機構的瘋狂毀滅,非但未能掐斷線索,反而通過陳硯秋那不可思議的腦力,將對手試圖掩蓋的目標更加清晰、更加具體地暴露了出來!
灰燼之下,真金得以保存。焦土之上,道路已被指明。
趙明燭猛地站起身,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獵人終於鎖定獵物蹤跡時的興奮與淩厲。
“王副使、韓判官、墨香齋……交給墨娘子和皇城司的暗樁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挖出來!”“至於這份清單……”他拿起那張寫滿了被焚檔案核心內容的紙,眼中寒光閃爍,“它告訴我們,我們的對手,是一個盤踞在科舉體係之上,至少活躍了十幾年,觸手遍及川蜀、江南、京畿,甚至能影響到禦史台監督和官員任免的龐然大物!”
“慶曆新政……”陳硯秋輕聲補充了一句。
趙明燭瞳孔一縮。是啊,景佑、寶元、康定……那正是範仲淹、富弼等人推行新政,試圖革除積弊,卻最終慘淡收場的關鍵時期!科舉弊政,正是新政所要重點打擊的目標之一。這場大火所試圖掩蓋的,或許不僅僅是某些人的貪腐罪行,更可能牽扯到當年那場震動朝野的政治鬥爭的隱秘角落!
值房內的空氣,仿佛都因此而凝固了。他們麵對的,可能遠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但此刻,兩人眼中沒有任何畏懼,隻有更加堅定的鋒芒。
記憶追索,已照亮黑暗。下一步,便是利劍出鞘,直刺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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