鏈條的浮現並未帶來絲毫輕鬆,反而像是一根逐漸繃緊的弓弦,將皇城司值房內的空氣拉扯得更加滯重。每一條線索都指向更深、更黑暗的所在,也意味著他們正一步步逼近對手真正致命的要害。
崔月隱加強了對將作監錢主簿的監控,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等待著這隻可能被驚擾或再次出洞的“鼬鼠”。針對“金火堂”的調查也在暗中進行,試圖確認其是否與那含有“玄冰鐵”的詭異令牌有關。而關於“王副使”、“韓判官”的暗中排查,則在更隱秘的層級展開,動用的是趙明燭絕對信任的、與科舉利益集團絕無瓜葛的核心力量。
然而,對手的反擊,或者說,另一種形式的“防禦”,來得比預想中更快,更悄無聲息,卻更加令人心悸。
首先出事的是那名在窯場被詢問過的老窯工。
就在皇城司暗探離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輛看似普通的運坯車在狹窄的巷口“意外”失控,撞倒了正下工回家的老窯工。車夫驚慌失措,連聲賠罪,並在路人幫助下將看似隻是摔傷了腿的老窯工送回了家。然而,當夜,老窯工便突發“惡疾”,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未等郎中趕到便已氣絕身亡。地方作作驗看,認定為“驚厥中風”,加之本就年老體衰,並未引起過多懷疑。
消息通過秘密渠道傳回皇城司,趙明燭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滅口。”他吐出兩個字,冰冷徹骨。對手的耳目之靈通、行動之果決、手段之狠辣,再次彰顯無疑。他們甚至不需要知道皇城司具體問了什麼,隻要有人被皇城司接觸過,就可能被列入清除名單。
緊接著,第二記悶棍悄然而至。
負責暗中查訪“金火堂”的一名暗探,在次日清晨被人發現昏厥在距離金火堂後巷不遠處的排水溝旁。他身上並無明顯外傷,錢財也未丟失,像是突發急病或者醉酒失足。但被抬回皇城司後,經崔月隱仔細檢查,發現其頸後有一個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針孔,周圍皮膚有輕微的青紫。
“是一種極細的毒針,”崔月隱語氣凝重,“毒性不強,似乎意在示威而非奪命,但手法極其老辣,精準控製了劑量,足以讓人昏迷數個時辰。”他在暗探的衣領內側,發現用針彆著的一小片粗糙的灰黑色鐵屑——正是之前火場中發現的那種高碳精鐵碎屑!
這是一個警告。一個赤裸裸的、帶著嘲諷意味的警告。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們知道你們在查什麼,我們知道你們的人到了哪裡。我們可以輕易讓他消失,現在隻是略施懲戒。
趙明燭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筆架跳動。這種被敵人完全窺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讓他怒火中燒,卻又感到一陣冰寒。皇城司的行動,在對手眼中,仿佛透明一般。
壓力並不僅僅來自外部。
皇城司內部針對王五關係的秘密排查,雖然極度謹慎,但仍似乎驚動了某些藏在暗處的人。接連兩日,先後有三名與王五有過些許關聯的低級吏員或兵士,以各種理由家中急事、舊傷複發、甚至主動請求調離閒職)暫時離開了皇城司。他們的離去看似合情合理,無縫銜接,但時機巧合得令人無法不心生疑慮。這像是一種主動的、無聲的切割,斷尾求生。
更讓人不安的是,一股暗流開始在汴京的官場中悄然湧動。幾位與趙明燭關係尚可、品級相當的官員,或在酒席間,或在偶遇時,會以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提及:“趙大人近日雷厲風行,真是辛苦了。隻是這京城之地,盤根錯節,有些陳年舊事,水太深,攪動了恐生不測,還是穩妥為上啊。”話語間看似關心,實則施壓的意味昭然若揭。
甚至有一位禦史台的官員,在朝會結束後,特意慢走幾步,與趙明燭並行,低聲說了一句:“崇文院走水,乃天災不幸,陛下亦深為痛心。如今當以安撫人心、整理殘卷為重,過度深究,恐惹物議,非人臣之福也。”這幾乎已經是赤裸裸的警告,暗示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所有這些,都彙成一股無形卻巨大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試圖將皇城司剛剛展開的調查扼殺在萌芽狀態。
對手沒有選擇正麵的、激烈的對抗,而是用了另一種方式:精準的滅口、示威性的襲擊、內部的悄然切割、以及官場上綿裡藏針的警告。這是一種更成熟、更陰險、也更難對付的策略。它表明對手不僅擁有黑暗中的利爪,更掌握著龐大的、盤踞在光明之下的軟實力。
值房內,燈火通明,卻照不散彌漫的壓抑。
陳硯秋默默地將一杯濃茶推到趙明燭麵前。趙明燭眼中的紅絲更多了,那不是疲憊,而是被壓抑的怒火和極度警惕混合而成的血絲。
“他們害怕了。”陳硯秋的聲音低沉,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所以他們才會用這種方式,試圖讓我們知難而退。內部的切割,說明我們的排查打中了他們的痛處。外部的警告和滅口,說明我們追查的方向是正確的。官場的施壓,正說明這張網牽扯到的,遠不止幾個貪官汙吏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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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燭端起茶杯,一飲而儘,滾燙的茶水似乎都無法驅散他心頭的寒意。“我知道。”他聲音沙啞,“他們越是如此,越是證明我們捅到了馬蜂窩。但這壓力……確實無處不在。”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墨娘子依舊沒有消息,匠師之路被斷,現在連內部排查和外部偵查都舉步維艱……我們像是被裹在了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裡,空有力氣,卻難以施展。”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困境。明明已經看到了線索,抓住了鏈條,卻仿佛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拉扯著、束縛著,難以發力。
“但他們忘了一件事。”陳硯秋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份由他記憶複原的“被毀滅清單”和那幾頁私密記錄上,“他們可以燒毀檔案,可以滅口證人,可以警告威脅,但他們無法抹去已經存在的記憶,更無法掐滅追尋真相的決心。”
他拿起筆,在那份清單上“王副使”和“韓判官”的名字上重重圈了一下。“官場的壓力,我們來周旋。內部的鬼魅,繼續查,但要更隱秘。外麵的威脅,讓他們來!他們動得越多,破綻就越多!那個錢主簿,那條線絕不能放!還有‘金火堂’,既然他們警告我們不要碰,那我們就更要碰一碰!”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窗外那無聲的壓力,反而淬煉了他的意誌。
趙明燭看著他,眼中的躁動和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樣冰冷的決絕。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
“無聲的警告……”他冷笑一聲,“我收到了。”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但他們搞錯了一件事。我趙明燭,從來就不是被嚇大的!這皇城司,也不是他們可以撒野的地方!”
“壓力越大,說明我們越接近核心。他們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們退縮,簡直是癡心妄想!”
“傳令下去:所有調查轉入更深一層,啟用最高級彆密語和單線聯絡。監控錢主簿的人手增加一倍,我要知道他每一刻鐘在哪裡、見了誰!加派一隊絕對好手,盯死‘金火堂’,我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
“至於那些來自官場的‘關心’和‘提醒’……”趙明燭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我來應付。”
無聲的警告,未能換來退縮,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鬥誌。
風暴並未停息,隻是在更深的暗流下積蓄著力量。這張無形的大網,或許能困住遊魚,但絕困不住決心劈波斬浪的利劍。
夜色更深,皇城司的燈火,亮得更加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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