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年的三月初,汴京城迎來了一場意外的春雪。細碎的雪粒夾雜著雨點,將青石板街道染成深黑色。退思園內的梅花在這場雨雪中徹底凋零,殘瓣零落泥中,透著幾分淒清。
陳硯秋坐在書案前,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枚玉佩的紋路。自那日與李綱密談後,他已將這佩件交由薛冰蟾仔細查驗。果然如李綱所言,內藏極其精巧的機關,若非提前知曉,幾乎不可能被發現。
“機關術堪稱鬼斧神工,”前日薛冰蟾將檢查後的玉佩交還時如是評價,“內藏藥囊以蜂蠟密封,遇熱即融。更精妙的是,這蜂蠟中混有特殊香料,能在融化時散發清香,掩蓋藥味。”
陳硯秋收回思緒,目光落在案頭的請柬上。與上次不同,這次的請柬異常簡潔,隻寫著“望日酉時,退思園東側門入”,落款處繪有一個小小的星紋圖案。
望日即是十五,距今日還有十天。陳硯秋心知這必是李綱所說的“墨池祭”邀請。他鋪紙研墨,將近日所得情報以密語寫成短箋,準備通過書鋪渠道傳遞給趙明燭。
剛要出門,卻見薛冰蟾扮作賣絨線的村婦,挎著籃子來到門前。
“郎君可要買些絨線?”她聲音壓得極低,眼神警惕地掃過四周,“趙大人讓我傳話,今夜子時,老地方見。”
陳硯秋會意,買下幾束絨線,低聲道:“正好我也有事稟報。”
是夜,陳硯秋避開巡夜更夫,悄無聲息地來到城西一處廢棄的染坊。趙明燭和薛冰蟾早已在內等候。
“李綱可信嗎?”趙明燭聽完陳硯秋的彙報,眉頭緊鎖,“他素以剛直聞名,若真如你所說,三年來一直在暗中調查,為何從不向皇城司透露分毫?”
薛冰蟾檢查著陳硯秋帶來的請柬,接口道:“這星紋圖案與文衡之印上的符號同源,應是更簡化的版本。看來他們確實要將你納入核心了。”
陳硯秋沉吟道:“我以為李禦史可信。他那日若存心害我,大可不必提醒玉佩機關之事。至於為何不向皇城司求援...”他頓了頓,“或許是因為皇城司內也有他們的人?”
趙明燭麵色一沉:“不無可能。崇文院失火那晚,能準確知道我們的布防,必是內部走漏消息。”
三人商議至深夜,最終決定讓陳硯秋如期赴約,但需做好萬全準備。薛冰蟾連夜趕製了一枚仿製玉佩,外觀與真品無異,但內裡機關已被拆除,換成了一種無害的香粉。
“若真有人用香爐試探,這香粉遇熱會散發鬆柏清香,與他們常用的檀香不同。”薛冰蟾解釋道,“你可借口說近日睡眠不安,特意換了安神香料,應該能蒙混過關。”
趙明燭則安排人手暗中包圍退思園:“我會帶人在外接應。園內情況複雜,你務必見機行事,安全第一。”
等待望日到來的十天裡,陳硯秋如常到國子監當值,卻明顯感覺到周圍的氛圍有了微妙變化。以往對他愛答不理的同僚,忽然熱情了許多;就連監內幾位老學究,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深意。
這日午後,陳硯秋正在整理書庫目錄,周延清忽然來訪。
“那日詩會後,呂公對陳編修讚賞有加啊。”周延清看似隨意地翻著書目,語氣卻若有所指,“說你是難得一見的人才,隻是需要適當打磨。”
陳硯秋恭敬道:“呂公過譽了。晚輩才疏學淺,還需各位前輩多多指點。”
周延清笑笑,從袖中取出一卷手稿:“呂公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他年輕時讀《春秋》的一些心得,或許對你有益。”
陳硯秋雙手接過,發現這並非普通手稿,而是一份精心抄寫的經義解讀,其中夾雜著許多對朝局時事的隱喻評論。最引人注目的是頁邊空白處,用極細的筆觸繪著與玉佩相似的星紋圖案。
“呂公說,三日後若有閒暇,可去他府上切磋經義。”周延清看似隨意地補充道,“當然,若公務繁忙,也不強求。”
陳硯秋心知這又是一次試探,當即道:“呂公親自指點,是晚輩的榮幸,定當準時赴約。”
送走周延清,陳硯秋仔細翻閱那卷手稿,越看越是心驚。這哪裡是什麼經義心得,分明是一份如何通過科舉取士影響朝政的操作指南!其中詳細分析了曆年科舉中的典型案例,如何識彆可用之才,如何排除異己,如何通過座師門生的關係構建勢力網絡。
當夜,陳硯秋將這卷手稿秘密帶給趙明燭。趙明燭看後神色凝重:“這些內容若流傳出去,足以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呂文謙敢把這個給你,要麼是極度信任,要麼...”
“要麼就是在試探我會如何處置這份手稿。”陳硯秋接口道。
三日後,陳硯秋如約來到呂府。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會見並非在書房或客廳,而是在後花園的一處暖閣內。除了呂文謙和周延清,還有兩位陌生麵孔。
“這位是河北路轉運使馮大人,這位是禦史中丞張大人。”呂文謙笑著介紹,“都是社中老友,今日特地來考較你的經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陳硯秋心中凜然——這兩位都是朝中三品大員,竟也都是詩社成員!
問答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問題從《春秋》微言大義延伸到當前朝政。陳硯秋小心應對,既表現出足夠的才學見識,又適當流露出對當前仕途的困惑和渴望。
問答間隙,馮轉運使忽然道:“陳編修可曾想過外放曆練?總是在京中編書,未免屈才。”
陳硯秋心中一動,恭敬回答:“晚輩資曆尚淺,不敢好高騖遠。但若能有機會為朝廷效力,無論京官外放,都當儘心竭力。”
張禦史中丞撫須笑道:“好一個‘儘心竭力’。如今地方官最缺的就是這等踏實肯乾的年輕人。若有機會,老夫倒可舉薦一二。”
臨走時,呂文謙親自送陳硯秋到門口,狀似隨意地問:“那卷手稿,陳編修覺得如何?”
陳硯秋早有準備,從容應答:“呂公見解精辟,晚輩受益匪淺。尤其是關於‘因材施教’的部分,讓晚輩茅塞頓開。”
呂文謙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善。望日之會,老夫期待你的表現。”
望日終於到來。這日天色陰沉,酉時未至,已是暮色四合。陳硯秋按請柬所示,來到退思園東側門。這是一扇極不顯眼的小門,掩映在爬滿枯藤的粉牆間。
輕叩三下,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開門的不是尋常仆役,而是一個麵色冷峻的中年人,做了個手勢示意陳硯秋跟上。
園內與上次來時大不相同。路徑兩旁不見一盞燈籠,全靠領路人手中的一盞小小羊角燈照明。曲曲折折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來到一處假山前。
領路人在山石某處按了幾下,假山竟悄然移開,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一股混合著檀香和墨香的氣息從深處飄來。
“請。”領路人低聲道,自己卻留在洞口。
陳硯秋深吸一口氣,步下石階。身後假山緩緩合攏,將最後一絲天光隔絕在外。
石階向下延伸十餘級,來到一條寬敞的甬道。兩側石壁上每隔數步便嵌著一盞油燈,燈焰穩定,顯然通風良好。走了約莫百步,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巨大的地下廳堂。
廳堂中央是一方墨池,池中墨水黝黑,不見倒影。四周牆壁皆是書架,陳列著無數卷軸典籍。十餘人圍坐墨池四周,皆著深色衣袍,麵帶奇異的麵具。呂文謙和周延清也在其中,但陳硯秋憑借身形和舉止,勉強能認出幾人。
“新社友至。”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陳硯秋循聲望去,見主位上坐著一位戴青龍麵具的人,想必就是此次儀式的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