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謝雲娘心中微微一動。
接著,黃焱又將話題引向了金陵城最近的一些趣聞。
如鹿鳴苑新出的評書《秦四公子智戲戶部郎》,對其中那位“秦四公子”的行事風格大加讚賞,稱其“不拘小節,深諳人性,有古之遊俠風”;他還講起城中某位大儒,因其孫子在鹿鳴苑與人爭風吃醋,竟寫下洋洋灑灑一篇討伐檄文,斥責鹿鳴苑“奢靡之風,敗壞人心”,引為笑談。
他的談吐風趣而優雅,總能找到最合適的話題,讓氣氛保持著輕鬆而愉快。謝雲娘被他的言語所吸引,竟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煩惱,不時被他逗得莞爾一笑,眉宇間的愁雲,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許多。
『與此人交談,當真是一種享受。』謝雲娘心中暗忖,『他仿佛有一種魔力,能讓人放下所有的戒備與煩惱,沉浸在他所營造的氛圍之中。』
“前日聽聞,城中新開了一家酒樓,做的淮揚菜倒有幾分真味,尤其一道‘蟹粉獅子頭’,據說火候極佳,湯清肉嫩。”“隻是比起夫人鹿鳴苑那‘佛跳牆’的盛名,怕是還要遜色幾分。如今這金陵城,若論宴請賓朋的體麵,鹿鳴苑可是當之無愧的首選之地了。”
謝雲娘自謙道:“黃公子過譽了。不過是些討巧的營生罷了。”
“夫人過謙。”黃焱笑道,目光投向開闊的湖麵,“經營之道,亦是大學問。能將各方勢力、各種資源整合得如此精妙,令鹿鳴苑在短短時日便成為金陵一景,夫人之能,實令在下佩服。”
“說起來,金陵雖好,但若論真正的富庶風流,恐怕還要數揚州。”他語氣平淡,仿佛隻是隨口一提,“我前幾日聽一位做漕運生意的朋友說,如今運河兩岸,最賺錢的買賣,便是伺候那些南來北往的鹽商巨賈。揚州城,更是這銷金窟裡的銷金窟。”
謝雲娘的心,猛地一跳。
揚州!
他怎麼會突然提起揚州?是巧合,還是……
她不動聲色,隻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揚州自古便是繁華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古人誠不欺我。”
黃焱笑了笑,轉頭看向她,那雙溫和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聽聞夫人近來,便有意將鹿鳴苑的生意,拓展至揚州?”
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謝雲娘的腦海中炸響!
她猛地停住腳步,霍然轉頭,看向黃焱,眼中滿是震驚與駭然!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自己打算在揚州開鹿鳴苑分號的計劃!
這個計劃,除了她和錢多多,以及遠在揚州的趙全等寥寥數位心腹之外,絕無外人知曉!為了保密,她甚至沒有通過謝家在金陵的任何渠道!
他……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黃公子……消息倒是靈通。”
黃焱看著她瞬間豎起的滿身防備,卻並未在意。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沒有半分壓迫感,隻是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片迷蒙的湖麵。
“夫人不必緊張。”他緩緩開口,“在下並無惡意。隻是,家中所做的,便是南來北往的生意,與三教九流都有往來,消息……難免靈通了些。”
他沒有解釋自己消息的來源,隻是用一句輕描淡寫的“消息靈通”,便將此事帶過,隨即,他繼續用一種閒談的口吻說道:
“揚州,確是個富庶的好地方。隻是,靠水吃水的地方,規矩也格外多。”
見謝雲娘沒有反駁,隻是用一種警惕的目光看著自己,他繼續說道:
“揚州城,就好比是這玄武湖。”
他的手,指向了廣闊的湖麵。
“湖麵上的船,無論大小,無論是載人的畫舫,還是運貨的商船,都得遵守這湖的規矩。該走哪條水道,何時能出航,何處能停泊,都得按規矩來。”
“而‘廣陵會’,便是這湖上最大、最華麗的一艘畫舫,看起來風光無限,占據了最好的航道,最好的景致。”
“夫人您想將鹿鳴苑這艘更大、更漂亮的船開進這片湖裡,那艘舊的畫舫,自然會想儘一切辦法,阻止您下水,甚至想將您的船,撞沉在岸邊。”
這番比喻,生動而形象,讓謝雲娘心中猛然一震。她感覺自己的困境,被對方用最簡單的話語,剖析得淋漓儘致。
但她更震驚的是,他不僅知道自己要去揚州,甚至連自己在揚州遇到了困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已經不是“消息靈通”可以解釋的了!
黃焱話鋒輕輕一轉,語氣依舊平淡無波:“但夫人有沒有想過,真正能決定這艘畫舫能去哪裡、甚至能不能出航的,並非船上的船老大,而是那個掌管著整個湖泊水閘、製定航道、收取停泊費用的衙門呢?”
轟!
如同驚雷在謝雲娘腦海中炸響!她一直死死盯著的“船”——廣陵會,試圖與之搏鬥,卻完全忽略了那個掌控著整個“湖泊”運行規則的“衙門”!
這個比喻,如此淺顯,卻又如此犀利,瞬間撕開了她思維中最大的盲區!她感覺自己像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浮木,又像在迷宮中豁然看到出口!廣陵會再強,它也隻是水麵上的“船”,而真正掌控著“航道”、“水閘”這些命脈的,是那個“衙門”——揚州的官府,尤其是掌控漕運命脈的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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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一本前朝的雜記上,看到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說是有一位家資巨萬的糧商,想在運河沿線開設糧行,打通南北糧道。這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可偏偏,沿岸所有碼頭的船幫頭領們,不知為何,竟聯手抵製,處處刁難。他的船,運不出碼頭;他的糧,上不了岸;他請的夥計,第二天就被人打斷了腿。那位巨商在運河邊上,寸步難行。”
這故事中的情景,何其相似!謝雲娘的心,瞬間被揪緊了。
“那位巨商,”黃焱的聲音帶著一絲悠然的笑意,“他沒有去找任何一個船幫的頭領談判,也沒有花錢去收買他們,因為他知道,那是一個無底洞,而且永遠填不滿。”
“他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備了一份厚禮,然後,他獨自一人去了京城,求見當時主管天下漕運衙門的一位京官。”
“那位京官,據說是個酷愛字畫的雅人。”
“兩人見麵之後,在書房裡,隻下了一盤棋。”
“沒有人知道他們棋盤上說了什麼,甚至,他們可能什麼都沒說。隻知道,一盤棋下完,那位京官心滿意足地收下了畫,那位巨商便告辭回去了。”
“三日後。”黃焱伸出三根手指,語氣依舊平淡,“一道總督衙門的公文下達,以‘整頓漕運秩序,肅清水匪勾結’為名,將幾個跳得最歡、勢力最大的船幫頭領,儘數拿下問罪。從此,那位糧商的糧船,在運河沿線,暢通無阻。”
“半個月內,運河沿線那幾個鬨得最凶、勢力最大的船幫頭領,一夜之間,全被以‘勾結水匪,偷漏稅銀,欺行霸市’的罪名,抓進了大牢,家產抄沒。其餘的小船幫,聞風喪膽,紛紛作鳥獸散。”
“從此,那位巨商的糧行,在運河沿線,暢通無阻,再無人敢去招惹。他的糧船,成了運河上最受歡迎的船,因為人人都知道,他的背後,站著誰。”
故事,講完了。
黃焱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看著遠處那正被初升的朝陽,一點點驅散的晨霧,對謝雲娘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