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臘月初七,陝西北部的風像裹著玻璃渣的鞭子,抽得延綏巡撫楊鶴的轎簾劈啪作響。轎夫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凍土上,靴底黏著的冰疙瘩越滾越大。楊鶴掀簾瞥見路旁倒斃的流民,屍體保持著蜷縮的姿勢,眼窩裡結著混了沙塵的冰晶,像兩顆臟汙的琥珀。
“大人,不能再往前了!”親兵孫傳庭突然勒馬,刀鞘指向天際——灰黃雲層裂開一道縫,露出妖異的青白色天光,光柱裡翻湧著細密的冰針,落地竟發出金屬刮擦的錚鳴。
楊鶴的指尖撚到轎簾縫隙滲入的寒氣,突然灼痛。低頭看時,袖口凝出一朵六棱冰花,花心嵌著粒黍米大的黑點,細看是蜷縮的嬰孩形體。
子夜,無定河的冰麵浮起青銅櫃台。掌櫃的羊皮襖結滿霜花,嗬出的白氣在櫃麵凝成甲骨文:“收人間寒苦”。
楊鶴踏冰而來,官袍下擺凍成硬板。他從懷中掏出個粗陶罐,罐裡晃蕩著七十九顆冰珠——每顆裹著一滴凍斃流民的淚,珠心封著縷灰氣,是“絕望之息”。
“典當物:崇禎元年至今,陝甘流民凍餓而死的絕望。”楊鶴的胡須掛滿冰淩,“換十萬石軍糧,要能入口的實糧!”
掌櫃的指甲劃過陶罐,冰珠突然爆開,灰氣聚成秤盤模樣。櫃台下的冰層裡伸出無數青紫手臂,爭搶墜落的冰珠碎屑:“這點‘寒苦’隻夠換三日陽春……”
話音未落,冰麵轟然炸裂!
三日後,西安府糧倉。
孫傳庭的刀尖挑開麻袋,雪白粉末簌簌流淌。他抓了把塞進口中,臉色驟變:“是觀音土!吃了脹肚而死的!”
糧倉角落傳來窸窣響動。楊鶴舉燈照去,隻見堆積如山的糧袋縫隙裡鑽出細長白蟲,蟲身晶瑩如冰棱,頭部卻裂開人嘴似的口器,正貪婪啃食麻袋。
“冰屍蟲!”孫傳庭的刀劈中蟲身,漿液濺在糧袋上竟結成冰網。冰網急速蔓延,所到之處麻袋化為齏粉,露出底下凍成青黑色的流民屍體——屍身肚腹鼓脹如球,顯然死前吞了大量觀音土。
楊鶴突然踉蹌跪地,袖中滾出幽冥當票。票麵甲骨文正滲出黑血:“三日陽春,實乃三日期限——寒苦未儘,糧咒反噬。”
臘月十五,米脂縣城隍廟。
廟前空地支著口鐵鍋,鍋底煮著混了樹皮的稀粥。穿綢衫的牙行蹲在粥鍋旁,腳邊跪著三排插草標的孩童。每個孩子脖頸都係著紅繩,繩上墜塊指甲蓋大的冰片,冰裡凍著星點血珠。
“瞧這女娃的冰魄透亮,定是沒染過疫病的!”牙行掰開個五歲女童的嘴,“換三鬥陳米!”
買主正要遞米袋,女童突然劇烈咳嗽。係著的冰片“啪”地裂開,血珠滾落粥鍋,整鍋粥瞬間凝結成冰坨。圍觀人群驚叫著後退,女童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上白霜。
孫傳庭的刀鞘猛地壓住牙行肩膀:“冰魄哪來的?”
牙行哆嗦著指向城隍廟殘碑。碑後陰影裡,幽冥當鋪的櫃台若隱若現,掌櫃正將一塊新凝的冰魄係上紅繩,冰裡血珠赫然采自凍僵的流民眉心。
除夕夜,楊鶴獨登西安鐘樓。
懷裡當票滾燙如烙鐵,燙得他胸前皮肉嗞嗞作響。蒼穹中本屬危宿的星位空了一塊,裂缺處正墜下巨大冰棱,所過之處雲氣凍結成青白色軌跡。
冰棱砸中鐘樓的刹那,幽冥當鋪的櫃台從瓦礫間浮起。掌櫃的指尖點向楊鶴心口:“危星主災危,今以人間寒苦飼之——你袖中那份《請賑疏》,可要當給後世史官?”
楊鶴突然撕開官袍!胸膛赫然嵌著塊碗口大的冰鏡,鏡中映出崇禎元年他初任巡撫時意氣風發的臉。冰鏡邊緣伸出無數細長冰刺,正緩緩紮向心臟。
“典當物:楊鶴畢生清名。”他咳出的血沫在櫃台凝成紅冰,“換陝甘十萬生靈熬過此冬!”
龍璽蓋印時,墜落的危宿星突然爆裂。冰晶暴雨籠罩四野,每一粒冰都裹著個微縮的幽冥當鋪,櫃台上擺滿凍斃流民的絕望之息。
崇禎四年三月,黃河解凍。
渾濁河水裹著大量人形冰雕奔湧入海,冰雕心口皆嵌著六棱冰花。孫傳庭在河灘拾到楊鶴的官帽,帽中凍著半卷《請賑疏》,朱批“剿賊第一”四字被冰花吞得隻剩“剿”字鋒芒。
潼關驛道的楊柳新發了芽,嫩葉卻覆著層白霜。販糧商隊車輪碾過處,地麵突然刺出冰棱,馬匹驚嘶著踏碎冰棱——碎冰裡竟凍著未消化的觀音土,土中鑽出細小白蟲,蟲身映出幽冥當鋪簷角晃動的燈籠。
【幽冥檔案·卷五·第一百零七契】
當票編號:崇禎庚午·危字玖貳
典當物:陝甘流民寒苦七萬斛實收絕望之息)
所求:十萬石軍糧
代價:楊鶴清名永錮星骸;崇禎朝再無春汛
星應:危宿墜為冰屍巢,主大寒不絕
違約罰則:糧化觀音土,土生冰魄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