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在門上的力道不輕,他卻像沒站穩似的,順著門板往下滑了滑,手在門環上抓了一把,才勉強穩住身形,指縫裡漏出的銅環反光,在暮色裡閃了閃。
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光線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鋸齒狀的陰影。他盯著門底的縫隙,那裡塞著片枯葉,被風推得往裡鑽了鑽,像在替誰探路。他忽然抬腳,鞋跟磕在門檻的青石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驚得牆根的蛐蛐停了唱——是真沒站穩,還是故意弄出的動靜?
沒人說得清。隻看見他扶著門框喘粗氣,胸口起伏得像風裡的破布帆。銅環還在指尖轉著圈,轉出的光暈落在他磨出毛邊的袖口上,像塊被揉皺的金箔。
風卷著煤煙又漫過來時,他忽然偏頭往巷口望,眼神裡的“醉意”似乎淡了些,又很快被濃重的夜色蓋了回去。
門板上的裂紋深深淺淺,卡著他指尖的老繭。他就那麼靠著門站了會兒,像株被風刮歪的老槐樹,在原地晃啊晃。等喘勻了氣,才又伸出手,在銅環上拍了拍,像是在敲誰的門,又像在跟這扇老門說悄悄話。
忽然,他腳下又是一滑,整個人往門側倒去,手肘重重撞在門閂上,發出“哢嗒”一聲脆響。這一撞像是用儘了力氣,他順勢順著門板往下滑,屁股墩在青石板上,濺起的灰沫子沾在他的衣襟上。可他嘴角卻似有若無地翹了翹,像偷吃了糖的孩子,藏著點沒說出口的得意。
藏在冬青叢後的士兵攥緊了槍托,槍身的冷意透過掌心漫上來。他盯著老人的背影,看那團蜷縮在地上的影子,像塊被丟棄的舊棉絮。可沒人注意到,老人滑坐下去的瞬間,指尖飛快地在門底的縫隙裡塞了點什麼——是那片被掐去角的槐樹葉,還是半粒沒嚼爛的綠豆?
風裹著遠處的梆子聲掠過,老人終於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他扶著門環站直時,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噴嚏聲驚飛了簷下的夜鳥,鳥群撲棱棱地掠過頭頂,在墨藍的天上劃出道道殘影。
他重新抓住銅環,這一次沒再胡亂轉圈,而是用指腹按住銅環中央的凹陷處,輕輕往裡一按。門內似乎傳來極輕的響動,像鎖舌在黑暗裡動了動。他耳朵尖微微聳了聳,隨即又恢複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樣,推著門往裡晃,鞋跟在門坎上磕出“噔噔”聲,像在數著什麼節拍。
士兵的目光跟著他的背影鑽進門縫,門後的黑暗像塊吸光的絨布,吞掉了所有聲響。隻有那扇半開的側門,還在風裡輕輕晃著,門軸的吱呀聲混在夜蟲的吟唱裡,分不清是門在動,還是誰的心在動。
牆根的枯草被老人踩得倒向兩邊,草葉上的露水沾在他的褲腳,洇出深色的印子。他走到院子深處的老榆樹下,樹影在他腳邊晃啊晃,晃得人眼暈。抬手扯了扯被風吹亂的衣襟時,他忽然停住動作,指尖似乎觸到了什麼——是樹皮上新結的樹瘤,還是草葉尖的毛刺?
老人踉蹌著拐過巷尾那棵老槐樹時,故意讓手裡的空酒壺“哐當”一聲砸在牆根,壺嘴磕在青石上,裂出道醒目的豁口。他彎腰去撿的動作慢吞吞的,像隻笨拙的老貓,餘光卻瞥見巷口那抹藏在冬青叢後的灰影——守衛的槍托正抵著叢叢綠葉,露出半寸冷光。
風卷著槐花落了他滿身,他抖了抖衣襟,酒壺在手裡搖得叮當響,像是醉漢在數不清兜裡的銅板。走到岔路口時,他忽然往左邊歪了歪,半個身子撞在斑駁的磚牆上,牆皮簌簌往下掉渣,他“哎喲”一聲,嗓門亮得能驚動半條街:“這路咋就這麼滑喲……”
守衛的腳步聲在身後頓了頓,許是覺得這醉態實在沒什麼看頭。老人卻趁這功夫,指尖飛快地在牆縫裡塞了片枯葉——葉尖被掐去了一角,像個隱秘的記號。
再往前走,巷子忽然窄了半截,兩側的牆擠得人喘不過氣。他腳下一軟,順著牆根滑坐在地,酒壺滾到前麵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守衛以為他要賴在地上撒潑時,他卻忽然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像追逐獵物的老狗,指尖精準地勾住酒壺的同時,也勾住了牆根一道鬆動的石板。
石板被他悄悄往旁挪了半寸,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他抓著酒壺往起站的瞬間,故意把石板蹭回原位,動作亂得像真醉了,卻掩去了洞口的微光。
等他搖搖晃晃地鑽進更深的巷弄,守衛終於收回目光,轉身離去的腳步聲漸遠。而老人早已直起腰,酒壺裡的“醉意”順著巷風散了個乾淨。
城西那座破蓮池,早已被歲月啃得沒了模樣。當年“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盛景,如今隻剩池邊青石板上深淺不一的坑窪,像被無數雙鞋磨出的淚痕。
半池發綠的死水泛著油光,水麵漂著的浮萍連成一片灰綠的毯子,邊緣處偶爾鼓起個氣泡,慢悠悠地破了,露出底下渾濁的水色,像誰打翻了沒喝完的綠豆湯。
枯敗的荷梗東倒西歪地戳在水裡,有的攔腰斷成兩截,斷口處黑黢黢的,像是被蟲蛀空了心;有的斜斜地搭在池沿,梗上的細刺勾住了隻褪色的紅塑料袋,風一吹,塑料袋就在水麵拖出歪歪扭扭的痕,像條沒人牽的狗,在池裡瞎逛。
池中央那座石亭塌得愈發厲害,隻剩三根亭柱還在硬撐,柱身爬滿墨綠色的水藻,從根到頂裹得嚴嚴實實,像給亭柱穿了件發潮的蓑衣。亭頂的瓦片早被偷得七零八落,露出的椽子黑黢黢的,像排沒牙的牙齦。有次狂風卷著枯枝撞上去,亭柱“哢嚓”一聲悶響,像是在疼得抽氣,卻還是沒塌,就那麼歪歪地挺著。
池邊的老柳樹也蔫頭耷腦的,枝條垂在水麵上,沾著層滑膩的綠藻。樹皮裂開的縫裡,藏著半塊被蟲蛀空的碎木,風吹過的時候,枝條在水麵上掃啊掃,掃得水麵起了層細微波紋,又很快平複,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沒人說得清這蓮池荒廢了多久。隻知道池岸被暴雨衝垮的那半麵,露出的黑泥裡混著各種破爛:有缺了口的粗瓷碗,有鏽成疙瘩的鐵絲,還有個掉了漆的鐵皮青蛙,青蛙的眼珠子早沒了,空眼眶對著池水,像在看什麼熱鬨。
水鳥掠過水麵時,總繞著池心那叢枯蓮飛。枯蓮的蓮蓬黑黢黢的,蓮子早被鳥啄光了,隻剩個空殼在風裡晃。
偶爾有孩子往池裡扔石頭,“咚”的一聲沉下去,水麵隻顫了顫,連圈像樣的漣漪都懶得泛,就那麼沉沉地泡著,泡得滿池的頹敗,像段被人忘在角落的舊時光。
顧百川的身影隱在池邊那叢野蘆葦後,葦葉的鋸齒在他袖口割出細碎的痕。月涼如水,順著他微駝的脊背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
他沒點燈,就借著天邊那彎殘月的光,一步一步往池心石亭挪。腳下的碎石子“咯吱”作響,被他刻意放輕,倒像怕驚擾了池底的什麼。枯荷梗在風中晃啊晃,影子投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的,遮去了大半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