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下傳來民壯們清理戰場的吆喝聲,夾雜著傷兵壓抑的呻吟與火油桶滾動的悶響,還有孩童們低聲的啜泣。
趙岩望著那片被血蛭啃噬得坑窪不平的土地,焦黑的泥土裡混雜著破碎的屍骸與蟲殼,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忽然,他低聲道:“等這事了了,我要在這兒種滿桃樹。”他伸出布滿傷痕的手指,指向城下的焦土,“春暖花開的時候,這裡會一片粉紅,總比看著這些血糊糊的強。”
陳嘯聞言輕笑,眼角的皺紋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柔和,劍穗上的冰珠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撒了一把星星。
“那我北蕭城就種梨樹,雪白的梨花能開三裡地。到時候兩城花開相連,從青嵐河這邊望過去,一片粉白,也算沒白守這一場。”
殘陽徹底沉入西山,夜幕如墨漸漸籠罩大地,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緩緩蓋住了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
城頭的火把次第亮起,橘紅色的光芒在寒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布滿彈孔與血痕的城磚上,宛如兩道沉默卻堅定的界碑。
他們守護著這剛剛從血蛭口中奪回的片刻安寧,也預示著前路更加艱險的謀劃與抗爭,但此刻,望著遠處零星亮起的燈火,心中都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執著的希望。
鐵石城的春天來得遲,殘雪在牆角凝成半融的冰殼,簷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裡混著血蛭蛻下的金紋碎殼,像撒了把被碾碎的星子。
風裡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吹得斷牆縫裡鑽出的野草微微打顫——那些草芽頂著褐黃的凍土,卻硬是從磚縫裡擠出嫩得發亮的綠,葉尖掛著的霜珠在初陽下閃,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裝碎鑽的匣子。
巷口的老磨坊塌了半邊,露出黢黑的梁木,剩下的石碾盤上還留著戰時的血漬,被雨水衝得發暗。
王婆婆坐在碾盤旁的小馬紮上,膝頭攤著塊洗得發白的粗布,正一點點擦拭兒子的木牌。木牌是從城頭殘骸裡刨出來的,“戍衛”二字被血浸得發黑,邊角還缺了塊,想來是被血蛭啃過。
她的手抖得厲害,布巾在木牌上磨出“沙沙”聲,磨著磨著,忽然把木牌貼在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渾濁的淚順著溝壑往下淌,滴在石碾的凹槽裡,恰好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花瓣——那是巷尾老桃樹上掉的,樹身被炮彈炸得焦黑,枝頭卻偏生冒出幾簇粉白的花,開得不管不顧。
不遠處的瓦礫堆前,三個婦人正蹲在地上翻找能用的物件。她們的男人都埋在了城外的亂葬崗,可指尖觸到半塊完整的瓦當、一根沒斷的木椽,還是會小心地碼到旁邊的空筐裡。
穿藍布圍裙的張嬸撿起塊帶血的碎瓷片,瓷片邊緣還留著青花的殘紋,是她家吃飯用了十年的那隻碗。
她沒扔,用袖口擦了擦,塞進懷裡:“留著給娃當筆洗,省得他總用手抓泥寫字。”筐裡的瓦塊越堆越高,陽光照在上麵,反射出細碎的光,像誰把星星掰碎了撒在裡麵。
東市的空地上,十幾個孩子圍著棵被攔腰炸斷的老槐樹樁玩“守城”。樹樁上還留著箭孔和刀痕,孩子們卻在上麵畫了歪歪扭扭的城門,用石子當炮彈,用柳條當長槍。
最小的丫蛋舉著根抽了芽的柳樹枝,枝椏上的嫩葉被她搖得簌簌落,落在旁邊貨郎的擔上。貨郎姓趙,左腿從膝蓋往下空著,褲管紮得緊緊的。他的擔子上擺著些零碎:用血蛭殼磨的珠子穿成的手鏈、用彈殼敲的小哨子、用破布縫的布偶。
“來串珠子不?”他衝孩子們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
“這殼子經了血火,戴在身上能擋災。”說罷抓起串紅繩穿的珠子,塞給旁邊縮著肩膀的瘦男孩。
“拿著,給你妹妹玩。”男孩攥著珠子跑開,繩頭蹭過貨郎的褲管,露出裡麵纏著的粗布,布上還沾著沒洗乾淨的藥漬。
城牆根下,十幾個漢子正拿鐵鍁清理彈坑。凍土硬得像鐵,鍁刃下去隻鑿出個白印,震得人虎口發麻。
有人從泥裡挖出半截箭杆,箭杆上纏著褪色的紅綢,綢子上繡的並蒂蓮被血浸得發暗——是城南繡坊的林姑娘給情郎繡的,那後生守東門時被血蛭群卷走了,林姑娘昨天還來城牆根哭,手裡攥著另一半沒繡完的綢子。
漢子沒說話,把箭杆插進彈坑邊緣,又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往坑裡撒了把麥種。
布包是他婆娘縫的,上麵繡著個歪歪扭扭的“豐”字,“撒點種,秋天說不定能結穗子。”他咧開嘴笑,眼角的疤被陽光照得發亮,那是被血蛭尾刺劃的,差點瞎了眼。
不遠處,兩個媳婦正往城磚上糊泥巴。泥巴裡摻了碎麥秸,是從劫後餘生的糧倉裡掃的,黏糊糊的能堵住那些被血蛭啃出的細密凹痕。
穿綠布衫的媳婦懷孕了,肚子剛顯懷,動作慢得很,卻非要來幫忙,說是“多糊一塊磚,娃將來就多一分安穩”。
她的男人是民壯,扛滾油桶時被血蛭咬了胳膊,截肢後在家養著,可每天都要拄著拐杖來城牆根轉一圈,說“聞聞硝煙味,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暮色漫上來時,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起了煙。煙柱細細的,被風扯得斜斜的,像無數隻手在天上招搖。
瞎眼的陳大爺坐在自家門檻上,手裡編著草繩,繩頭係著塊小石子,時不時往院裡扔一下——石子落地的“咚”聲能幫他判斷繩夠不夠長。
院裡晾著幾雙剛縫好的布鞋,鞋麵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蓮花,是街坊們你一塊我一塊湊布票給他孫子做的。
“聽著動靜,是李木匠在修屋頂了?”
他忽然笑了,皺紋裡盛著夕陽的金,“等屋頂修好了,就能聽見燕子回來了。去年這時候,燕子在房梁上做了窩呢。”
夜風裡飄著新翻的泥土味,混著淡淡的硫磺餘味。穿紅襖的新媳婦提著燈籠走過,燈籠是用破布和竹篾糊的,罩著根點著的蠟燭,光搖搖晃晃的。
她的丈夫守西門時沒回來,可她還是按他生前的囑咐,把蒜種種在了城牆根。
“說好了的,開春就種蒜,秋天收了給娃做蒜泥餅。”
她蹲下身,用手指把鬆動的蒜瓣按實,指尖沾著的泥蹭在紅襖上,像落了幾朵褐色的花。
燈籠的光暈裡,有螢火蟲從瓦礫堆裡鑽出來,忽明忽暗地飛,像無數雙在黑暗裡眨動的眼睛,照亮了牆根下那排新栽的蒜苗——綠得能掐出水,正趁著夜色拚命往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