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壓在破蓮池上空。
顧百川隱在池邊那叢半枯的野蘆葦後,葦葉邊緣的鋸齒在他粗布袖口割出細碎的白痕,混著草葉上凝結的霜氣,在腕間凝成細小的冰粒。
他已在此等候了兩個時辰,膝蓋早已在寒氣中凍得發麻,卻始終保持著半蹲的姿勢,脊背挺得如弓弦般緊繃,目光像鷹隼鎖定獵物般死死鎖著池心那座塌了大半的石亭。
池麵漂浮的浮萍在月色下泛著青灰色的黴光,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破網,網眼間偶爾鼓起個渾濁的氣泡,慢悠悠地破了,露出底下黑綠的水色,隱約能看見幾截枯敗的荷梗斜斜地插在泥裡,梗上的細刺勾著片褪色的紅綢,風一吹,就在水麵拖出歪歪扭扭的痕。
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貧民窟的方向傳來,“咚——咚——咚——”三響,沉悶得像敲在人心上。顧百川緊繃的脊背驟然一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住了腰間的斬魂劍。
石亭方向傳來“哢嗒”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碎了凍硬的荷梗。他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劍柄的狼頭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石亭殘存的三根石柱後挪了出來。那人穿著件打滿補丁的灰布短褂,褂子下擺拖在泥裡,沾滿了墨綠色的藻泥,遠遠望去像塊從池底撈上來的腐木。
花白的頭發糾結成氈,遮住了眉眼,隻露出個尖尖的下巴,上麵布滿了凍瘡,凍裂的皮膚間滲著暗紅的血珠,在月光下閃得像碎玻璃。
“你是哪家的野狗,敢闖到這兒來?”守池人的聲音比池底的淤泥還要冷,每個字都裹著冰碴子,砸在顧百川腳邊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灰。
他往顧百川這邊挪了兩步,腳下的碎石子“咯吱”作響,左手卻始終背在身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隱約能看見袖口露出的半截鐵尺,尺頭閃著寒光,顯然對顧百川充滿了戒備。
顧百川緩緩直起身,動作慢得像怕驚飛了池麵上的夜鳥。
“在下顧百川,從北蕭城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混著風拂過枯荷的嗚咽,目光坦然地迎上守池人,“城西的糖畫老人說,守池人認蓮籽不認人。”
守池人猛地停住腳,背在身後的手似乎動了動。他抬起頭,亂糟糟的頭發間露出隻眼睛,眼珠渾濁得像蒙了層白霧,卻在看向顧百川時陡然銳利起來,像鷹隼發現了獵物。
“糖畫老人?”他嗤笑一聲,嘴角扯出個猙獰的弧度,凍裂的嘴唇滲出血絲,“我隻認得偷蓮籽的賊。前兒個剛有個小子想摸我池裡的藕,被我打斷了腿,扔去喂野狗了。”
說罷,他故意挺了挺佝僂的腰,露出藏在袖中的鐵尺,寒光一閃,帶著威脅的意味。
顧百川沒有接話,隻是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油紙被體溫焐得溫熱,解開時發出“刺啦”一聲輕響,露出裡麵那朵琥珀色的糖畫蓮花。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顯然有些緊張,糖液在月光下泛著晶瑩的光,花瓣邊緣被老藝人刻意拉得尖銳,像淬了毒的刀片,而蓮心處,三顆圓滾滾的糖粒飽滿得像要滴出蜜來,糖粒上還沾著點沒擦淨的芝麻,是老藝人撒的“蓮籽”。
他捏著竹片將糖畫舉到胸前,掌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沾濕了竹片末端的紅繩。
“老藝人說,把這蓮心掰下來給您看,您就懂了。”他的目光沉靜,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守池人的目光在糖畫上釘了片刻,渾濁的眼珠突然顫了顫,像是被什麼刺痛了。他往前走了三步,站在顧百川麵前三尺遠的地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池底淤泥混著艾草的味道。
“你知道這破池子裡埋著多少骨頭?”他突然問,聲音低得像耳語,眼神卻像刀子般刮過顧百川的臉,“不知道有多少的北蕭城的諜子被埋到了這裡,他們的血把池泥都泡成了紅的。”
顧百川的指尖在糖畫蓮心上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緩緩將那三顆糖粒掰了下來。
糖粒落在掌心,涼得像冰塊,他攤開手,將糖粒遞到守池人麵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守池人盯著顧百川掌心的糖粒,背在身後的手終於垂了下來,露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鐵尺,尺頭還沾著點黑泥。
他突然抓起顧百川的手腕,指腹在他虎口的老繭上狠狠碾了碾——那是常年握劍磨出的硬繭,邊緣還留著劍穗勒出的紅痕。
“北蕭城來的兵?”他的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警惕,眉峰微蹙,顯然還在權衡,“去年冬天,有個穿冰蠶甲的小子也來找過我,說要炸掉青嵐河的冰壩,結果……”
“他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
顧百川聞言默然。
守池人盯著顧百川的眼睛看了半晌,那雙渾濁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終於,他鬆開手,轉身往石亭走去,腳步比來時快了些,帶著一種決絕。
他走到第三根石柱旁,用鐵尺在柱根處敲了敲,“咚咚咚”三短一長,像在敲什麼暗號。
石柱旁的地麵突然陷下去一塊,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洞口邊緣的青石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蓮花紋,花瓣間的凹槽裡積著陳年的雨水,映得像池底的星子。
“進去。”守池人側身讓開,往洞裡扔了個火折子。橘紅色的火光在洞內炸開,照亮了陡峭的石階,階壁上鑿滿了蓮花形的壁龕,每個龕裡都插著根鬆脂火把,燒得隻剩半截,煙油順著石壁往下淌,凝成黑色的淚。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記住,到了底下,看見開得最豔的那朵石蓮,就把糖粒塞進去。”他頓了頓,往顧百川手裡塞了塊冰涼的東西,是塊磨得光滑的藕節。
“這是開門的鑰匙,丟了就等著被血蛭啃成骨頭吧。”說這話時,他渾濁的眼珠裡第一次閃過一絲情緒,像冰麵下的魚影,快得抓不住,似乎是終於放下了些許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