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蓮池的月色碎得像揉爛的銀箔,灑在枯荷梗上,映出密密麻麻的蟲蛀孔洞。中央那座石亭早已沒了頂,三根亭柱歪歪扭扭地支著,最西側的一根被蛀空了心,風一吹就發出“吱呀”的哀鳴,像有無數細蟲在木骨裡磨牙。
“走吧,我們去其他的地方聊一聊。”老者從石案上站起身來跟著顧百川說道。
“什麼?居然還有高手?這時又要跑到哪裡去?”顧百川在心中嘟囔道。
顧百川跟著糖畫老人繞到亭柱後,才發現柱底竟有道半尺寬的暗門,邊緣被淤泥糊得與池底融為一體,若非老人用銅勺柄撬開縫隙,任誰也瞧不出這朽木下藏著通路。
“低頭。”老人的聲音混著池底的腥氣飄過來。顧百川矮身鑽進暗門時,頭頂的朽木碎屑簌簌落下,混著潮濕的淤泥味、腐爛的荷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糖霜甜氣,在鼻尖凝成一股腐冷的潮味。
通道僅容一人匍匐,磚石壁上長滿滑膩的苔蘚,蹭得甲胄“沙沙”作響,像是有無數細小的手在拉扯衣袍。
密室比想象中更逼仄,不過丈許見方,唯一的光源來自壁龕裡一盞青銅燈盞。燈芯浸過的鬆脂油燒得正旺,時不時爆出細小的火星,在青灰色的磚牆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四壁的磚縫裡嵌著細碎的琉璃碴,是老人用糖畫攤剩下的邊角料填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碎渣在燈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稍有腳步聲便會在磚麵映出晃動的銀線,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坐。”老人往石凳上扔了塊粗布,布麵沾著沒擦淨的糖霜,在油燈下泛著淺黃的光,邊緣磨得發毛,看得出用了有些年頭。
他自己則盤腿坐在草堆上,乾草被壓出“哢嚓”的輕響,腰間那串用來算糖價的銅錢突然叮當作響,原是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最邊緣那枚——那枚銅錢的方孔被磨得極圓。
顧百川解下腰間的水囊,囊口的銅環撞在石桌上,濺起的水珠在油燈下劃出銀線,落在桌麵的刻痕裡——那是張簡易的暗渠圖,想必是老人先前刻的。
他剛要開口,老人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指腹在護腕縫隙裡捏了捏,觸到一片黏膩的冰涼:“血蛭的黏液還沒清乾淨。”
說著從草堆裡翻出個陶碗,碗底沉著三粒黑色的藥丸,泛著淡淡的腥氣。
“用雄黃酒化了擦,不然三天後會爛肉。”
看到這一幕顧百川心中也是大呼不簡單,雖然他早就知道了這個黏液在他的護腕縫隙之中,並且他也知道血蛭的黏液有著極強的腐蝕性。
但是,他還是沒有選擇特意的去處理這個東西,因為他其實知道如何處理這種血蛭黏液的腐蝕性。
然而這個老者卻是一下子就感知出了這個細節,由此可見他的不簡單。
藥味混著池底的腥氣漫開來時,顧百川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比燈芯爆響還低:“鐵石城西門的城牆被啃出許多的大洞,最深的能塞進半隻胳膊。趙岩用燒紅的鐵水灌了縫,鐵水冷卻時那聲響,像無數蟲豸在磚縫裡尖叫。”
他頓了頓,指尖在石桌上劃出暗渠的走向,指甲嵌進刻痕裡。
“暗渠第三段有處氣眼,昨天發現血蛭從那兒往外爬,一拱一拱的,像順著牆縫流的血。”
老人的手指突然在磚縫裡摳了摳,指甲縫裡的黑泥簌簌落下,竟摳出半片暗紅的蟲蛻。
蟲蛻的環紋在燈光下泛著金芒,每道紋路裡都嵌著細碎的皮肉渣,正是顧百川在鐵石城城磚上見過的那種:“劉墨養的這些畜生,每蛻一次皮就凶一分。去年在夜城,它們還怕艾草,現在連滾油都敢闖——上周有個新兵潑滾油時,被蟲群順著油流爬上來,活活啃穿了喉嚨。”
“北蕭城的情況稍好。”顧百川從懷裡摸出塊焦黑的布,是從血蛭屍堆裡撿的,布角繡著半朵蓮花,線腳被蟲液腐蝕得發脆——那是北蕭城冰蠶軍的標記。
“陳嘯在護城河撒了三倍的生石灰,血蛭爬上岸就蜷成球,像串燒糊的紅豆。但蹊蹺的是,紫霄賊好像故意放緩了攻勢,河麵上的蟲群稀得像散沙,環紋也暗,像是……被餓瘦了。”
老人突然往油燈裡添了勺鬆脂,燈苗“騰”地竄高,照亮他鬢角新添的白發,還有眼角那道被糖汁燙出的舊疤:“劉墨在打彆的算盤。”
他往顧百川麵前推了個瓦罐,罐口蒙著層蛛網,罐底沉著三枚糖畫模具,分彆刻著狼頭、蓮花、紅日,模具邊緣被磨得發亮,看得出常被摩挲。
“三天前,黃天賊的人混進了紫霄城。”老人平淡道。
“什麼?這裡還有黃天賊的事情?不應該啊?黃天賊和紫霄賊不是向來不對付的嗎?”聞言顧百川也是皺眉疑惑地想著。
顧百川的指尖在狼頭模具上頓住。模具的狼眼被磨得極深,是老人用刻刀反複鑿的,此刻映著油燈的光,像兩簇跳動的鬼火:“您是說,劉墨要聯合黃天賊?”
老人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
“不止。”老人從草堆裡抽出張揉皺的麻紙,上麵用糖汁畫著潦草的地圖,青嵐河的位置被圈了三道,糖汁乾得發脆,一碰就掉渣。
“紅日賊的船隊在下遊囤了半月的糧草,我讓細作混上去看過,船板縫裡全是血蛭卵鞘,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芝麻。”
“黃天賊和紅日賊都來湊熱鬨了?”顧百川微微一驚。
油燈突然晃了晃,是外麵刮過一陣急風,吹得亭柱發出“咯吱”的響。
破蓮池密室的油燈忽明忽暗,燈芯爆出的火星濺在磚縫裡,映出顧百川驟然收緊的眉骨。他指節剛要叩向石桌。
腕間卻被一隻枯瘦的手攥住——糖畫老人的指腹正摩挲著他甲胄內側那道蓮花刻痕,紋路裡嵌著的血痂被撚成粉末,混著甲片的鐵鏽味,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那觸感粗糙如砂紙,像是在反複確認某種暗號,又像是在無聲地警告。
“是的,但是情況跟你想的不一樣。”老人的聲音比池底的淤泥還冷,尾音裹著池壁滲出的潮氣,撞在青灰色的磚上又彈回來,帶著細碎的回響。